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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途雜記

半坡人的骨針

我這是第二次參觀半坡,不像二十年前第一次參觀時那樣激動了。但我還是相當細緻地看了一遍。房屋的遺址、防禦野獸的深溝、燒製陶器的殘窯、埋葬兒童的瓷棺……我在心裡重複了二十年前的感慨——平平常常的、陳舊的感慨:我們的祖先就是這樣生活下來的,他們生活得很艱難——也許他們也有快樂。人就是這樣生活過來的。生活是悲壯的。

在文物陳列室裡我看到石。我們的祖先就是用這種完全沒有鋒刃,幾乎是渾圓的石劈開了大樹。

我看到兩根骨針。長短如現在常用的牙籤,微扁,而極光滑。這兩根針大概用過不少次,縫製過不少件衣裳——那種僅能蔽體的、粗劣的短褐。磨製這種骨針一定是很不容易的。針都有鼻。一根的針鼻是圓的;一根的略長,和現在用的針很相似。大概略長的針鼻更好使些。

針是怎樣發明的呢?誰想出在針上刻出個針鼻來的呢?這個人真是一個大發明家,一個了不起的聰明人。

在招待所聽幾個青年談論生活有沒有意義,我想,半坡人是不會談論這種問題的。

生活的意義在哪裡?就在於磨製一根骨針,想出在骨針上刻個針鼻。

兵馬俑的個性

頭一個搞兵馬俑的並不是秦始皇。在他以前,就有別的王者,製造過銅的或是瓦的一群武士,用來保衛自己的陵墓。不過規模都沒有這樣大。搞了整整一師人,都與真人等大,密匝匝地排成四個方陣,這樣的事,只有完成了「六王畢,四海一」的大業的始皇帝才幹得出來。兵馬俑確實很壯觀。

面對著這樣一個瓦俑的大軍,我簡直不知道對秦始皇應該抱什麼感情。是驚歎於他的氣魄之大?還是對他的愚蠢的壯舉加以嘲笑?

俑之上,原來據說是有建築的,被項羽的兵燒掉了。很自然的,人們會慨歎:「楚人一炬,可憐焦土。」

有人說始皇陵兵馬俑是世界第八奇跡。

單個地看,兵馬俑的藝術價值並不是很高。它的歷史價值、文物價值,要比藝術價值高得多。當初造俑的人,原來就沒有把它當作藝術作品,目的不在使人感動。造出後,就埋起來了,當時看到這些俑的人也不會多。最初的印象,這些俑,大都只有共性,即只是一個兵,沒有很鮮明的個性。其實就是對於活著的士卒,從秦始皇到下面的百夫長,也不要求他們有什麼個性,有他們的個人的思想、情緒。不但不要求,甚至是不允許的。他們只是兵,或者可供驅使來廝殺,或者被「坑」掉。另外,造一個師的俑,要來逐一地刻劃其性格,使之互相區別,也很難。即或是把米蓋朗琪羅請來,恐怕也難於措手。

我很懷疑這些俑的身體是用若干套模子扣出來的。他們幾乎都是一般高矮。穿的服裝雖有區別(大概是標明等級的),但多大同小異。大部分是短褐,披甲,著褲,下面是一色的方履。除了屈一膝跪著的射手外,全都直立著,兩腳微微分開,和後來的「立正」不同。大概那時還沒有發明立正。如果這些俑都是繃直地維持立正的姿勢,他們會累得多。

但是他們的頭部好像不是用模子扣出來的。這些腦袋是「活」的,是燒出來後安上去的。當初發掘時,很多俑已經身首異處;現在仍然可以很方便地從頸腔裡取下頭來。乍一看,這些腦袋都大體相似,臉以長圓形的居多,都梳著偏髻,年齡率為二十多歲,兩眼平視,並不木然,但也完全說不上是英武,大都是平靜的,甚至是平淡的,看不出有什麼痛苦或哀愁——自然也說不上高興。總而言之,除了服裝,這些人的臉上尋不出兵的特徵,像一些普通老百姓,「黔首」,農民。

但是細看一下,就可以發現他們並不完全一樣。

有一個長了絡腮鬍子的,方方的下頦,闊闊的嘴微閉著,雙目沉靜而仁慈,看來是個老於行伍的下級軍官。他大概很會帶兵,而且善於馭下,寬嚴得中。

有一個胖子,他的腦袋和身體都是圓滾滾的(他的身體也許是特製的,不是用模子扣出來的),臉上浮著憨厚而有點狡猾的微笑。他的胃口和脾氣一定都很好,而且隨時會說出一些稍帶粗野的笑話。

有一個的雙頰很瘦削,是一個尖臉,有一撮山羊鬍子。據說這樣的臉型在現在關中一帶的農民中還很容易發現。他也微微笑著,但從眼神裡看,他在深思著一件什麼事情。

有人說,兵馬俑的形象就是造俑者的形象,他們或是把自己,或是把同伴的模樣塑成俑了。這當然是推測。但這種推測很合理。

聽說太原晉祠宋塑宮女的形象即晉祠附近少女的形象,現在晉祠附近還能看到和宋塑形態彷彿的女孩子。

我於是生出兩種感想。

塑像總是要有個性的。即便是塑造兵馬俑,不需要,不要求有個性,但是造俑者還是自覺不自覺地,多多少少地賦予了他們一些個性。因為他塑造的是人,人總有個性。

塑像總是有模特兒的。他塑造的只能是他見過的人,或是熟人,或是他自己。憑空設想,是不可能的。

任何藝術,想要完全擺脫現實主義,是幾乎不可能的事。

三蘇祠

三次游杜甫草堂,都沒有留下多少印象。

這是一個公園,不是一個祠堂。

杜甫的遺跡,一樣也沒有。

有很多竹木盆景,很多建築。到處是對聯、題詠,時賢的字畫。字多很奔放;畫多大寫意,著色很濃重。

好像有很多人一齊大聲地談論著杜甫,但是看不到杜甫本人,感覺不到他的行動氣息、聲音笑貌。

眉山的三蘇祠要好一些。

三蘇祠以宅為祠。蘇東坡文云:「家有五畝之園」,今略廣,佔地約八畝。房屋當然是後來重蓋了的,但是當日的佈局,依稀可見。有一口井,據說還是蘇氏的舊物。井欄是這一帶常見的紅砂石的。井裡現在還能打上水來。一側有一棵荔枝樹。傳說蘇東坡離家的時候,鄉人種了一棵荔枝,約好等東坡回來時一同摘食。東坡遠謫,一直沒有吃上家鄉的荔枝。當年的那棵荔枝早已死了,現存的據說是明朝人補栽的,也已經枯萎了,正在搶救。這些都是有紀念意義的。

東邊有一個版本陳列室,搜羅了自元版至現在的鉛字排印的東坡集的各種版本,雖然並不齊全,但是這種陳列思想,有足取者。

由眉山往樂山的汽車中,「想」了一首舊體詩:

當日家園有五畝,

至今文字重三蘇。

紅欄舊井猶堪汲,

丹荔重栽第幾株。伏小六、伏小八

大足的唐宋摩崖石刻是驚人的。

十二圓覺,刻得極細緻。袈裟衣帶靜靜地垂著,但是你感覺得到其間有一絲微風在輕輕地流動。不像一般的群像(比如羅漢)強調其間的異,這十二尊像強調的是同。他們的年貌、衣著、坐態都差不多。他們都在沉思默念。但是從其眼梢嘴角,看得出其會心處不盡相同。不怕其相同,能於同中見異,十二尊像造成一個既生動又和諧的整體,自是大手筆。

我看過很多千手觀音。除了承德的木雕大佛,總覺得不大自然。那麼多的細長的手臂長在一個「人」的肩背上,違反常理,使人很不舒服。大足的千手觀音另闢蹊徑。他的背上也伸出好幾隻手,但是看來是負擔得起的。這幾隻手之外,又伸出好多只手。據說某年裝金時曾一隻一隻的編過號,一共有一千零七隻(不知道為什麼是一個單數)。手具各種姿態,或正、或側、或反,或似召喚,或似慰撫,都很像人的手,很自然,很好看。一千零七隻手,造成一個很大的手的佛光。這些手是怎樣伸出來的,全不交待。但是你又覺得這都是觀音的手,是和觀音都有聯繫的,其聯繫處不在形,而在意。構思非常巧妙。

釋迦涅槃像,即通常所說的臥佛。釋迦面部極為平靜,目微睜,顯出無愛無慾,無生亦無死。像長三十餘米,但只刻了釋迦的頭和胸。肩手無交待。下肢伸入岩石,不知所終。釋迦前,刻了佛弟子,有的冠服似中土產,有一個科頭鬈發似西方人。他們都在合十讚誦,眉尖微蹙,稍露愁容。這些弟子並不是整齊地排成一列,而是有正面的,有反面的,有朝左的,有朝右的,距離也不相等。他們也只露出半身,腹部以下,在石頭裡,也不知所終。於有限的空間造無限的境界,形有盡,意無窮,雕刻這一組佛像的是一個氣魄雄偉的匠師!他想必在這一壁岩石之前徘徊坐臥了好多個日夜!

普賢像被人稱為東方的維納斯。

數珠手觀音被稱為媚態觀音,全身的線條都非常柔軟。

佛教的像原來也是取形於人的,但是後來高度昇華起來了。僅修得阿羅漢果的自了漢還一個一個都有人的性格,菩薩以上,就不復再是「人」了。他們不但拋棄了人的性格,連性別也分不清了。菩薩和佛,都有點女性的美。

大足石刻是了不起的藝術。

中國的造像人大都無姓名可查。值得慶幸的是大足石刻有一些石壁上刻下了造像的匠師的姓名。他們大都姓伏。他們的名字是卑微的:伏小六、伏小八……他們的事跡都無可考了,然而中國美術史上無疑地將會寫出這樣一篇,題目是:《伏小六、伏小八》。

看了大足石刻,我想起一路上看到一些紀念性的現代塑像李冰父子、屈原、杜甫、蘇東坡、楊升庵……好像都差不多。這些塑像塑的都不太像古人。為什麼我們的雕塑家不能從大足石刻得到一點啟發呢?

一九八二年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