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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從文轉業之謎

沈先生忽然改了行。他的一生分成了兩截。一九四九年以前,他是作家,寫了四十幾本小說和散文;一九四九以後,他變成了一個文物研究專家,寫了一些關於文物的書,其中最重大(真是又重又大)的一本是《中國古代服飾研究》。近十年沈先生的文學作品重新引起注意,尤其是青年當中,形成了「沈從文熱」。一些讀了他的小說的年輕一些的讀者覺得非常奇怪:他為什麼不再寫了呢?國外有些研究中國現代文學的學者也為之大惑不解。我是知道一點內情的,但也說不出個究竟。在他改業之初,我曾經擔心他能不能在文物研究上搞出一個名堂,因為從我和他的接觸(比如講課)中,我覺得他缺乏「科學頭腦」。後來發現他「另有一功」,能把抒情氣質和科學條理完美地結合起來,搞出了成績,我鬆了一口氣,覺得「這樣也好」。我就不大去想他的轉業的事了。沈先生去世後,沈虎雛整理沈先生遺留下來的稿件、信件。我因為刊物約稿,想起沈先生改行的事,要找虎雛談談。我愛人打電話給三姐(師母張兆和),三姐說:「叫曾祺來一趟,我有話跟他說。」我去了,虎雛拿出幾封信。一封是給一個叫吉六的青年作家的退稿信(一封很重要的信),一封是沈先生在一九六一年二月二日寫給我的很長的信(這封信真長,是在練習本撕下來的紙上寫的,鋼筆小字,兩面寫,共十二頁,估計不下六千字,是在醫院裡寫的;這封信,他從醫院回家後用毛筆在竹紙上重寫了一次寄給我,這是底稿;其時我正戴了右派分子帽子,下放張家口沙嶺子勞動;(沈先生寄給我的原信我一直保存,「文化大革命」中遺失了,)還有一九四七年我由上海寄給沈先生的兩封信。看了這幾封信,我對沈先生轉業的前因後果,逐漸形成一個比較清晰的輪廓。

從一個方面說,沈先生的改行,是「逼上梁山」,是他多年挨罵的結果。左、右都罵他。沈先生在寫給我的信上說:

「我希望有些人不要罵我,不相信,還是要罵。根本連我寫什麼也不看,只圖個痛快。於是罵倒了。真的倒了。但是究竟是誰的損失?」

沈先生的挨罵,以前的,我不知道。我知道的,對他的大罵,大概有三次。

一次是抗日戰爭時期,約在一九四二年頃,從桂林發動,有幾篇很銳利的文章。我記得有一篇是聶紺弩寫的。聶紺弩我後來認識,是一個非常好的人。他後來也因黃永玉之介去看過沈先生,認為那全是一場誤會。聶和沈先生成了很好的朋友,彼此毫無芥蒂。

第二次是一九四七年,沈先生寫了兩篇雜文,引來一場圍攻。那時我在上海,到巴金先生家,李健吾先生在座。李健吾先生說,勸從文不要寫這樣的雜論,還是寫他的小說。巴金先生很以為然。我給沈先生寫的兩封信,說的便是這樣的意思。

第三次是從香港發動的。一九四八年三月,香港出了一本《大眾文藝叢刊》,撰稿人為黨內外的理論家。其中有一篇郭沫若寫的《斥反動文藝》,文中說沈從文「一直是有意識地作為反動派而活動著」。這對沈先生是致命的一擊。可以說,是郭沫若的這篇文章,把沈從文從一個作家罵成了一個文物研究者。事隔三十年,沈先生的《中國古代服飾研究》卻由前科學院院長郭沫若寫了序。人事變幻,雲水悠悠,逝者如斯,誰能逆料?這也是歷史。

已經有幾篇文章披露了沈先生在解放前後神經混亂的事(我本來是不願意提及這件事的),但是在這以前,沈先生對形勢的估計和對自己前途的設想是非常清醒,非常理智的。他在一九四八年十二月一日寫給吉六君的信中說:

「大局玄黃未定……一切終得變。從大處看發展,中國行將進入一個嶄新時代,則無可懷疑。」

基於這樣的信念,才使沈先生在北平解放前下決心留下來。留下來不走的,還有朱光潛先生、楊振聲先生。朱先生和沈先生同住在中老胡同,楊先生也常來串門。對於「玄黃未定」之際的行止,他們肯定是多次商量過的。他們決定不走,但是心境是惶然的。

一天,北京大學貼出了一期壁報,大字全文抄出了郭沫若的《斥反動文藝》。不知道這是地下黨的授意,還是進步學生社團自己幹的。在那樣的時候,貼出這樣的大字報,是什麼意思呢?這不是「為淵驅魚」,把本來應該爭取,可以爭取的高級知識分子一齊推出去麼?這究竟是誰的主意,誰的決策?

這篇壁報對沈先生的壓力很大,沈先生由神經極度緊張,到患了類似迫害狂的病症(老是懷疑有人監視他,製造一些尖銳聲音來刺激他),直接的原因,就是這張大字壁報。

沈先生在精神瀕臨崩潰的時候,腦子卻又異常清楚,所說的一些話常有很大的預見性。四十年前說的話,今天看起來還是很準確。

「一切終得變」,沈先生是竭力想適應這種「變」的。他在寫給吉六君的信上說:

「用筆者求其有意義,有作用,傳統寫作方式以及對社會態度,實值得嚴肅認真加以檢討,有所抉擇。對於過去種種,得決心放棄,從新起始來學習,來從事。這個新的起始,並不一定即能配合當前需要,惟必能把握住一個進步原則來肯定,來證實,來促進。」

但是他又估計自己很難適應:

「人近中年,情緒凝固,又或因性情內向,缺少社交適應能力,用筆方式,二十年三十年統統由一個『思』字出發,此時卻必需用『信』字起步,或不容易扭轉。過不多久,即未被迫擱筆,亦終得把筆擱下。這是我們一代若干人必然結果。」

不幸而言中。沈先生對自己擱筆的原因分析得再清楚不過了。不斷挨罵,是客觀原因;不能適應,有主觀成分,也有客觀因素。解放後擱筆的,在沈先生一代人中不止沈先生一個人,不過不像沈先生擱得那樣徹底,那樣明顯,其原因,也不外是「思」與「信」的矛盾。三十多年來,直到「文化大革命」結束,中國文藝的主要問題也是強調「信」,忽略「思」。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後,新時期十年文學的轉機,也正是由「信」回復到「思」,作家可以真正地獨立思考,可以用自己的眼睛觀察生活,用自己的腦和心思索生活,用自己的手表現生活了。

北平一解放,我們就覺得沈先生無法再寫作,也無法再在北京大學教書。教什麼呢?在課堂上他能說些什麼話呢?他的那一套肯定是不行的。

沈先生為自己找到一條出路,也可以說是一條退路:改行。

沈先生的改行並不是沒有準備、沒有條件的。據沈虎雛說,他對文物的興趣比對文學的興趣產生得更早一些。他十八歲時曾在一個統領官身邊作書記。這位統領官收藏了百來軸自宋至明清的舊畫,幾十件銅器及古瓷,還有十來箱書籍,一大批碑帖。這些東西都由沈先生登記管理。由於應用,沈先生學會了許多知識。無事可做時,就把那些古畫一軸一軸地取出,掛到壁間獨自欣賞,或翻開《西清古鑒》、《薛氏彝器鐘鼎款識》來看。「我從這方面對於這個民族在一段長長的年份中,用一片顏色,一把線,一塊青銅或一堆泥土,以及一組文字,加上自己生命作成的種種藝術,皆得了一個初步普遍的認識。由於這點初步知識,使一個以鑒賞人類生活與自然現象為生的鄉下人,進而對人類智慧光輝的領會,發生了極寬泛而深切的興味。」(見《從文自傳·學歷史的地方》)沈先生對文物的興趣,自始至終,一直是從這一點出發的,是出於對於民族,對於民族的歷史和文化的深愛。他的文學創作、文物研究,都浸透了愛國主義的感情。從熱愛祖國這一點上看,也可以說沈先生並沒有改行。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愛國愛民,始終如一,只是改變了一下工作方式。

沈先生的轉業並不是十分突然的,是逐漸完成的。北平解放前一年,北大成立了博物館系,並設立了一個小小的博物館。這個博物館是在楊振聲、沈從文等幾位熱心的教授的贊助下搞起來的,館中的陳列品很多是沈先生從家裡搬去的。歷史博物館成立以後,因與館長很熟,時常跑去幫忙。後來就離開北大,乾脆調過去了。沈先生改行,心情是很矛盾的,他有時很痛苦,有時又覺得很輕鬆。他名心很淡,不大計較得失。沈先生到了歷史博物館,除了鑒定文物,還當講解員。常書鴻先生帶了很多敦煌壁畫的摹本在午門樓上展覽,他自告奮勇,每天都去。我就親眼看見他非常熱情興奮地向觀眾講解。一個青年問我:「這人是誰?他怎麼懂得這麼多?」從一個大學教授到當講解員,沈先生不覺有什麼「丟份」。他那樣子不但是自得其樂,簡直是得其所哉。只是熟人看見他在講解,心裡總不免有些淒然。

沈先生對於寫作也不是一下就死了心。「跛者不忌履」,一個人寫了三十年小說,總不會徹底忘情,有時是會感到手癢的。他對自己寫作是很有信心的。在寫給我的信上說:「拿破侖是偉人,可是我們羨慕也學不來。至於雨果、莫裡哀、托爾斯泰、契訶夫等等的工作,想傚法卻不太難(我初來北京還不懂標點時,就想到這並不太難)。」直到一九六一年寫給我的長信上還說,因為高血壓,館(歷史博物館)中已決定「全休」,他想用一年時間「寫本故事」(一個長篇),寫三姐家堂兄三代鬧革命。他為此兩次到宣化去,「已得到十萬字材料,估計寫出來必不會太壞……」想重新提筆,反反覆覆,經過多次。終於沒有實現,一是客觀環境不允許,他自己心理障礙很大。他在寫給我的信上說:「幻想……照我的老辦法,呆頭呆腦用契訶夫作個假對象,競賽下去,也許還會寫個十來個本本的。……可是萬一有個什麼人在刊物上尋章摘句,以為這是什麼『修正主義』,如此或如彼的一說,我還是招架不住,也可說不費吹灰之力,一切努力,即等於白費。想到這一點,重新動筆的勇氣,不免就消失一半。」二是,他後來一頭扎進了文物,「越陷越深」,提筆之念,就淡忘了。他手裡有幾十個研究選題待完成,他有很大的責任感和緊迫感,時間精力全為文物佔去,實在顧不上再想寫作了。

從寫小說到改治文物,而且搞出豐碩的成果,失之東隅,收之桑榆,就沈先生個人說,無所謂得失。就國家來說,失去一個作家,得到一個傑出的文物研究專家,也許是划得來的。但是從一個長遠的歷史角度來看,這算不算損失?如果是損失,那麼,是誰的損失?誰為為之?孰令致之?這問題還是很值得我們深思的。我們應該從沈從文的轉業得出應有的歷史教訓。

一九八八年八月二十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