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橋邊散文

午門憶舊

北京解放前夕,一九四八年夏天到一九四九年春天,我曾在午門的歷史博物館工作過一段時間。

午門是紫禁城總體建築的一個重要的組成部分。這是故宮的正門,是真正的「宮門」。進了天安門、端門,這只是宮廷的「前奏」,進了午門,才算是進了宮。有午門,沒有午門,是不大一樣的。沒有午門,進天安門、端門,直接看到三大殿,就太敞了,好像一件衣裳沒有領子。有午門當中一隔,後面是什麼,都瞧不見,這才顯得宮裡神秘莊嚴,深不可測。

午門的建築是很特別的。下面是一個凹形的城台。城台上正面是一座九間重簷廡殿頂的城樓;左右有重簷的方亭四座。城樓和這四座正方的亭子之間,有廊廡相連屬,穩重而不笨拙,玲瓏而不纖巧,極有氣派,俗稱為「五鳳樓」。在舊戲裡,五鳳樓成了皇宮的代稱。《草橋關》裡姚期唱:「到來朝陪王在那五鳳樓」,《珠簾寨》里程敬思唱道:「為千歲懶登五鳳樓」,指的就是這裡。實際上姚期和程敬思都是不會登上五鳳樓的。樓不但大臣上不去,就是皇帝也很少上去。

午門有什麼用呢?舊戲和評書裡常有一句話:「推出午門斬首!」哪能呢!這是編戲編書的人想像出來的。午門的用處大概有這麼三項:一是逢什麼大典時,皇上登上城樓接見外國使節。曾見過一幅紫銅的版刻,刻的就是這一盛典。外國使節、滿漢官員,分班肅立,極為隆重。是哪一位皇上,慶的是何節日,已經記不清了。其次是獻俘。打了勝仗(一般都是鎮壓了少數民族),要把俘虜(當然不是俘虜的全部,只是代表性的人物)押解到京城來。獻俘本來應該在太廟。《清會典·禮部》:「解送俘囚至京師,欽天監擇日獻俘於太廟社稷。」但據熟悉掌故的同志說,在午門。到時候皇上還要坐到城樓親自過過目。究竟在哪裡,餘生也晚,未能親歷,只好存疑。第三,大概是午門最有歷史意義,也最有戲劇性的故實,是在這裡舉行廷杖。廷杖,顧名思義,是在朝廷上受杖。不過把一位大臣按在太和殿上打屁股,也實在不大像樣子,所以都在午門外舉行。廷杖是對廷臣的酷刑。據朱國楨《湧幢小品》,廷杖始於唐玄宗時。但是盛行似在明代。原來不過是「意思意思」。《湧幢小品》說:「成化以前,凡廷杖者不去衣,用厚棉底衣,毛氈迭帊,示辱而已。」穿了厚棉褲,又墊著幾層氈子,打起來想必不會太疼。但就這樣也夠嗆,挨打以後,要「臥床數日,而後得愈」。「正德初年,逆瑾(劉瑾)用事,惡廷臣,始去衣。」——那就說脫了褲子,露出屁股挨打了。「遂有杖死者。」掌刑的是「廠衛」。明朝宦官掌握的特務機關有東廠、西廠,後來又有中行廠。廷杖在午門外進行,掄杖的該是中行廠的錦衣衛。五鳳樓下,血肉橫飛,是何景象?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五鳳樓就很少有人上去。「馬道」的門鎖著。民國以後,在這裡建立了歷史博物館。據歷史博物館的老工友說,建館後,曾經修繕過一次,從城樓的天花板上掃出了一些燒雞骨頭、荔枝殼和桂元殼。他們說,這是「飛賊」留下來的。北京的「飛賊」做了案,就到五鳳樓天花板上藏著,誰也找不著——那倒是,誰能搜到這樣的地方呢?老工友們說,「飛賊」用一根麻繩,一頭系一個大鐵鉤,一甩麻繩,把鐵鉤搭在城垛子上,三把兩把,就「就」上來了。這種情形,他們誰也不會見過,但是言之鑿鑿。這種燕子李三式的人物引起老工友們美麗的嚮往,因為他們都已經老了,而且有的已經半身不遂。

「歷史博物館」名目很大,但是沒有多少藏品,東邊的馬道裡有兩尊「將軍炮」,是很大的銅炮,炮管有兩丈多長。一尊叫做「武威將軍炮」,另一尊叫什麼將軍炮,忘了。據說張勳復辟時曾起用過兩尊將軍炮,有的老工友說他還聽到過軍令:「傳武威將軍炮!」「傳×× 將軍炮!」是誰傳?張勳,還是張勳的對立面?說不清。馬道拐角處有一架李大釗烈士就義的絞刑機。據說這架絞刑機是德國進口的,只用過一次。為什麼要把這東西陳列在這裡呢?我們在寫說明卡片時,實在不知道如何下筆。

城樓(我們習慣叫做「正殿」)裡保留了皇上的寶座。兩邊鐵架子上掛著十多件袁世凱祭孔用的禮服,黑緞的面料,白領子,式樣古怪,道袍不像道袍。這一套服裝為什麼陳列在這裡,也莫名其妙。

四個方亭子陳列的都是沒有多大價值,也不值什麼錢的文物:不知道來歷的墓誌、燒癱在「匣」裡的鈞窯磁碗、清代的「黃冊」(為征派賦役編造的戶口冊)、殿試的卷子、大臣的奏折……西北角一間亭子裡陳列的東西卻有點特別,是多種刑具。有兩把殺人用的鬼頭刀,都只有一尺多長。我這才知道殺頭不是用力把腦袋砍下來,而是用「巧勁」把腦袋「切」下來。最引人注意的是一套凌遲用的刀具,裝在一個木匣裡,有一二十把,大小不一。還有一把細長的錐子。據說受凌遲的人挨了很多刀,還不會死,最後要用這把錐子刺穿心臟,才會氣絕。中國的剮刑搞得這樣精細而科學,真是令人歎為觀止。

整天和一些價值不大、不成系統的文物打交道,真正是「抱殘守缺」。日子過得倒是蠻清閒的。白天檢查檢查倉庫,更換更換說明卡片,翻翻資料,都是可做可不做的事情。下班後,到左掖門外筒子河邊看看算卦的算卦,——河邊有好幾個卦攤;看人叉魚,——叉魚的沿河走,捏著魚叉,欻地一叉下去,一條二尺來長的黑魚就叉上來了。到了晚上,天安門、端門、左右掖門都關死了,我就到屋裡看書。我住的宿舍在右掖門旁邊,據說原是錦衣衛——就是執行廷杖的特務值宿的房子。四外無聲,異常安靜。我有時走出房門,站在午門前的石頭坪場上,仰看滿天星斗,覺得全世界都是涼的,就我這裡一點是熱的。

北平一解放,我就告別了午門,參加四野南下工作團南下了。

從此就再也沒有到午門去看過,不知道午門現在是什麼樣子。

有一件事可以記一記。解放前一天,我們正準備迎接解放。來了一個人,說:「你們趕緊收拾收拾,我們還要辦事呢!」他是想在午門上登基。這人是個瘋子。

一九八六年一月九日

玉淵潭的傳說

玉淵潭公園範圍很大。東接釣魚台,西到三環路,北靠白堆子、馬神廟,南通軍事博物館。這個公園的好處是自然,到現在為止,還不大像個公園,——將來可不敢說了。沒有亭台樓閣、假山花圃。就是那麼一片水,好些樹。繞湖中有長堤,轉一圈得一個多小時。湖中有堤,貫通南北,把玉淵潭分為西湖和東湖。西湖可游泳,東湖可划船。湖邊有很多人釣魚,湖裡有人坐了汽車內胎紮成的筏子撒網。堤上有人遛鳥。有兩三處是鳥友們「會鳥」的地方。畫眉、百靈,叫成一片。有人打拳、做鶴翔樁、跑步。更多的人是遛彎兒的。遛彎有幾條路線,所見所聞不同。常遛的人都深有體會。有一位每天來遛的常客,以為從某處經某處,然後出玉淵潭,最有意思。他說:「這個彎兒不錯。」

每天遛彎兒,總可遇見幾位老人。常見,面熟了,見到總要點點頭:「遛遛?」——「吃啦?」——「今兒天不錯,——沒風!」……

幾位老人都已經八十上下了。他們是玉淵潭的老住戶,有的已經住了幾輩子。他們原來都是種地的,退休了。身子骨都挺硬朗。早晨,他們都繞長堤遛彎兒。白天,放放奶羊、蒔弄蒔弄巴掌大的一塊菜地、摘一點喂雞的豬兒草。晚飯後大都聚在湖北岸水閘旁邊聊天。尤其是夏天,常常聊到很晚。這地方涼快。

我聽他們聊,不免問問玉淵潭過去的事。

他們說玉淵潭原本是一片荒地,沒有什麼人來。只有每年秋天,熱鬧幾天。城裡很多人到玉淵潭來吃烤肉,——北京人不是講究「貼秋膘」嗎?各處架起烤肉炙子,燒著柴火,烤肉的香味順風飄得老遠……

秋高氣爽,到野地裡吃烤肉,瞧瞧湖水,聞著野花野草的清香,確實是一件樂事。我倒願意這種風氣能夠恢復。不過,很難了!

老人們說:這玉淵潭原本是私人的產業,是張×× 的(他們把這個姓張的名字叫得很真鑿,我曾經記住,後來忘了)。那會玉淵潭就是當中有一條陸地,種稻子。土肥水好,每年收成不錯,玉淵潭一帶的人,種的都是張家的地。

他們說:不但玉淵潭,由打阜成門,一直到現在的三環路,都是張×× 的,他一個人的。

(這可能麼?)

這張×× 是怎麼發的家呢?他是做「供」的。早年間北京人訂供,不是一次給錢,而是分期給,按時給,從正月給到臘月,年底下就能捧回去一盤供。這張×× 收了很多家的錢,全花了。到了年根,要面沒面,要油沒油,拿什麼給人家呀!他著急呀,睡不著覺。迷迷糊糊地,著了。做了一個夢。夢裡聽見有人跟他說:張×× ,哪兒哪兒有你的油,你的面,你去拉吧!他醒來,到了那兒,有一所房,裡面有油,有面。他就趕著車往外拉。怎麼拉也拉不完。怎麼拉,也拉不完。起那兒,他就發了大財了!

這個傳說當然不可信,情節也比較一般化。不過也還有點意思。從這個傳說讓我瞭解了幾件事。

第一,北京人家過年,家家都要有一盤供。南方人也許不知道什麼是「供」。供,就是面擀成指頭粗的條,在油裡炸透,蘸了蜂蜜,堆成寶塔形,供在神案上的一種甜食。這大概本來是佛教敬奉釋迦牟尼的東西,而且本來可能是廟裡制做的。《紅樓夢》第一回寫葫蘆廟中炸供,和尚不小心,油鍋火逸,造成火災,可為旁證。不過《紅樓夢》寫炸供是在三月十五,而北京人家擺供則在大年初一,季節不同。到後來,就不只是敬給釋迦牟尼了,天上地下,各教神仙都有份。似乎一切神佛都愛吃甜東西。其實愛吃這種甜食的是孩子。北京的孩子大概都曾乘大人看不見的時候,偷偷地掰過供尖吃。到了撤供的時候,一盤供就會矮了一截。現在過年的時候,沒有人家擺供了,不過點心鋪裡還有「蜜供」賣,只是不復堆成寶塔形,而是一疙瘩一塊的。很甜,有一點蜜香。

第二,我這才知道,北京人家訂供,用的是這種「分期付款」的辦法。分期付款,我原以為是外國傳來的,殊不知中國,北京,古已有之。所不同的,現在的分期付款是先取了東西,再陸續付錢,訂供則是先錢後貨。小戶人家,到年底一次拿出一筆錢來辦供,有些費勁,這樣零揪著按月交錢,就輕鬆多了;做供的呢,也可以攢了本錢,從容備料。買主賣主,兩得其便。這辦法不錯!

第三,這幾位老人對這傳說毫不懷疑。他們是當真事兒說的。他們說張×× 實有其人,他們說他就住在三環路的南邊。他們說北京人有一句話:「你有錢!——你有錢能比得了張×× 嗎?」這幾位老人都相信:人要發財,這是天意,這是命。因此,他們都順天而知命,與世無爭,不作非分之想。他們勤勞了一輩子,恬淡寡慾,心平氣和。因此,他們都長壽。

一九八六年一月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