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光與靜默 > 有高柱的依賴姆人 >

有高柱的依賴姆人

我已相信自己的存在了。誰聽了你說的而不相信,那麼,與其說他像人,毋寧說他像石頭。

難道你不知道你的主怎樣懲治阿德人——有高柱的依賴姆人嗎?像那樣的人,在別的城市裡還沒有被創造過的。

——《古蘭經》

我的部分臣民訪問過它。

——《聖訓》

引言

捨達德·本·阿德取得天下之後,命令阿德貴族中的一千名親王外出,尋找水源豐富、空氣清新、遠離山腳的廣闊平地,以便在那裡建造一座黃金城市。那些親王出動了,每位親王帶著一千名奴僕和侍衛。他們走啊走啊,終於發現了一片空氣清新的空曠土地,愛不忍離,即命令工程師、建築師設計一座方城,周長40法爾薩赫698,每邊長10法爾薩赫。地基挖到見水,用也門的縞瑪瑙石砌基礎,直到露出地面。然後建起高50腕尺699的圍牆,外貼鍍金錫箔片,在陽光下閃閃發光,煞是耀眼。捨達德派人去各地礦井,開採黃金,製成金坯。挖掘地下埋藏的金銀財寶,按照王國王公們的人數,建造了一千座宮殿。每座宮殿坐在各種鑲金嵌銀的黃玉和寶石的柱子上,柱高100腕尺。河從城中穿過,每座宮殿都有支流環繞,金塊、寶石和珍珠當碎石撒入水底。宮殿外裝飾著金箔和銀箔。河邊上栽滿各種樹木,樹幹由純金製造,樹葉和果實由黃玉和各色寶石雕磨而成。宮牆上遍塗麝香和龍涎香。城中有一座華麗庭院,樹木皆用純綠寶石、藍寶石及各種名貴寶石製作而成,那裡飼養著各種善唱的名貴鳥類及其他禽獸。

引自《帝王傳》

有高柱的依賴姆人

地點:黎巴嫩東北部,赫爾邁勒樹與阿緩泉之間一座孤零零的舊宅院,四周有小樹林環抱,林中栽有核桃、白楊、石榴等。

時間:1883年7月一天的晡時。

人物:齊·阿卜丁·納哈萬迪(簡稱阿卜丁)

他是波斯一苦行僧,40歲,以蘇菲派人士知名。

納吉布·拉哈邁(簡稱納吉布)

黎巴嫩文學家,33歲。

阿米娜·阿萊維(簡稱阿米娜)

在當地以「山谷大仙」知名,誰也不知其年齡。

起幕,阿卜丁坐在一棵樹下,一手托著下巴,一手用一根長棍子在地上畫圓。片刻過後,納吉布騎著馬進了樹林,下馬後,將馬拴在樹幹上,撣去衣服上的灰塵,走到阿卜丁的跟前。

納吉布:你好,閣下。

阿卜丁:你好!(轉過臉去,自言自語道)問好,我們接受。閣下,我則不曉得我接受還是不接受。

納吉布:(環視四周)阿米娜住在這兒?

阿卜丁:這是她的一處住宅。

納吉布:你是說,她還另有一處住宅?

阿卜丁:她的住宅沒數。

納吉布:從一大早起,我就尋找,向遇到的每個人打聽阿米娜住處,誰也沒說她有兩處或更多住處。

阿卜丁:這證明你從早晨起,就沒有遇到一個親眼看見或親耳聽見的人。

納吉布:(詫異地)也許事情像你說的那樣。不過,閣下請對我說實話,阿米娜住在這兒嗎?

阿卜丁:是的,她的軀體有時住在這裡。

納吉布:不能告訴我她現在住在何處嗎?

阿卜丁:(手指東方)她無處不在。她的軀體則遊蕩在那些丘陵和山谷之間。

納吉布:她今天回這裡嗎?

阿卜丁:但願她回來。

納吉布:(坐在阿卜丁前面的一塊石頭上,然後打量阿卜丁許久)從你的鬍子上看,你當是波斯人。

阿卜丁:是的,我出生在納哈萬德,在設拉子長大,在尼薩布爾受教育,遍游大地東方和西方,在各地都是異鄉客。

納吉布:我們在各地都是異鄉人。

阿卜丁:不是的。其實,我見過並與數以千計的人交談過,我看他們個個苦戀故土,親近舊友,遠離世界,固守狹窄田地,還以為那就是世界呢。

納吉布:(讚賞對方的話)是的,先生,人天性喜歡自己出生的地方。

阿卜丁:有數的人喜歡有限的生活。目光短淺的人只能看到自己雙腳踏上的一尺遠的路和自己依著的一尺牆。

納吉布:我們當中並非每一個人都能瞭解生活的全部,要求目光短淺的人看到遠處和微小的東西是不公平的。

阿卜丁:你說得對,說得好。我們向未成熟的果實要酒也是不公平的。

納吉布:(沉默片刻)閣下請聽我說,好多年前,我就聽到阿米娜的消息,使我極為感動,決心見她一面,詢問一番,以求瞭解她的秘密和隱私。

阿卜丁:(打斷納吉布的話)在這個世界上,還有能瞭解阿米娜的秘密及隱私的人?在這個世界上,有誰能在海面上巡遊和在苑園中散步?

納吉布:閣下請原諒,我的說法有些欠妥。我當然不能瞭解阿米娜的內心世界,只是想聽一聽她去有高柱的依賴姆人那裡的故事。

阿卜丁:那麼,你只好站在她的夢門口,若她給你開門,你的目的就算達到了;如若門不開,你只能是受責備的人。

納吉布:閣下,你說門不開,我只能是受責備的人,這是什麼意思?

阿卜丁:我是說阿米娜最瞭解人們的靈魂,一眼便可看穿人們的內心世界。她若看你配與她交談,她就和你談;不然,她是不會和你談的。

納吉布:我說什麼、做什麼,才能自由地聽她談話?

阿卜丁:通過說和做想接近阿米娜,那是不可能的。她決不會聽你說什麼,也不會看你做什麼,而是將用她的耳朵聽你所不說的,用眼看你所不做的。

納吉布:(面浮驚異神情)你的話多麼動人、多麼美啊!

阿卜丁:我談阿米娜,只不過是啞巴想唱歌。

納吉布:閣下知道這個神奇女人住在哪裡嗎?

阿卜丁:住在安拉胸中。

納吉布:(不安地)我是說她的軀體生在何處?

阿卜丁:大馬士革附近。

納吉布:能否將她雙親及成長的情況告訴我一些呢?

阿卜丁:你的問話多像法官和律師們的語言呀!難道你認為問問特徵就能知道實質,看看罐子的外觀,就能知道酒的味道嗎?

納吉布:靈魂與軀體之間存在聯繫,也是不可否認的。

阿卜丁:你使我佩服,你使我佩服!看來你有些學問。那麼,就請你聽我說吧。關於阿米娜的母親,我只曉得她生下阿米娜後就死了。阿米娜的父親叫阿卜杜·埃尼,是位有名的盲人長老,以阿萊維知名鄉里,當年是內科學和蘇菲派的伊瑪目700。他非常喜歡他的女兒,在教育培養女兒上頗下功夫,將自己靈魂中的一切都掏給了女兒。女兒長大了,他發覺自己傳授給女兒的知識只不過是大海的泡沫,於是說:「從我的黑暗中發出任我借明的亮光。」阿米娜長到二十五歲,阿萊維帶著女兒前去朝覲。女兒跨過沙漠荒原,來到離聖城麥加還有三站的地方,老先生因患熱病歸真,女兒便將他葬在那裡的一座山腳下。阿米娜在父親墓前靜守七夜,與父親的靈魂低聲細語,向他詢問幽冥世界的秘密,求知幔帳後所有之物。第七天夜裡,父親的靈魂啟示她,讓她跨上駱駝,扛上乾糧,從那個地方向東南方向走。阿米娜遵啟示行事。(談到這裡,阿卜丁沉默片刻,望了望遙遠的天際,然後接著說)阿米娜行進在荒原上,一直來到「魯布阿·哈里」。這是阿拉伯半島的中心,任何商隊不曾通過,自打伊斯蘭教誕生至今,只有少數人到過此地。朝覲者們猜想她一定是在荒原上迷失了方向,餓死了。朝覲者們回到大馬士革,把情況告訴人們,凡蒙其父女二人恩惠的人無不為之難過。隨著時間的推移,一切進入遺忘卷中,好像父女二人不曾活在世上似的……五年之後,阿米娜出現在摩蘇爾。她的出現,加之她姿色出眾,端莊大方,滿腹經綸,心地善良,故頗像一顆明星自九天而降。她走在人們中間問長問短,站在學者和教長們中間侃侃而談關於神的故事,向他們描述有高柱的依賴姆人的情況,言語流暢,口才雄辯,所談皆為人們聞所未聞。她的事情聞名了,追隨者多起來,城中的學者們怕出現新的教義,更怕鬧事,便在省長那裡告了她一狀。那位省長把她召來,把一袋子黃金送給她,要她離開該城,阿米娜斷然拒收金錢,當夜離城而去,沒有帶一個隨從。之後,她先到阿斯塔那,再到阿勒頗、大馬士革、霍姆斯,後到的黎波里。她每到一個城市,都會使人們的心中失去往日的寂靜,燃起人們靈魂中已經熄滅的火,人們紛紛圍在她的身邊,聆聽她的講演及她談自己的奇妙經歷,一個個深深被強烈的神奇色彩所吸引。然而每個地方的伊瑪目和教長們都反對她,駁斥她的言論,把她告到行政官那裡。自此以後,她要求自己離群索居,便於幾年前來到這個地方,遠避塵世,獨自苦修,只是深入研究神的秘密。關於阿米娜的生活,我瞭解頗多。這僅僅是其中的一點點情況。安拉賜予我特別恩惠,讓我熟知阿米娜的內心世界及其才智和力量,關於這些,我現在還不能談,設想一下,哪個人能把這世界之外的太空收集在幾個杯盞之中呢?

納吉布:(激動地)謝謝你,閣下,謝謝你給我談了這位神奇女人的情況。我更加想見她一面了。

阿卜丁:(審視納吉布片刻)你是基督教徒。不是嗎?

納吉布:是的。我生來就是一個基督教徒。但是,我知道,我一旦除掉那些宗教的關於教義和社會的附屬物,我們就會發現那只是一種信仰。

阿卜丁:說得對。在人們當中,沒有誰更比阿米娜知道宗教的單純和統一。人屬不同團伙,在他們中間,阿米娜就像早晨的露珠,自高天而降,在色彩和形式各不相同的花葉間凝成閃閃放光的珍珠。是的,她像晨露……

(阿卜丁突然中止談話,回首望著東方,側耳靜聽,然後站了起來,示意納吉布留心,納吉布聞命從之。)

阿卜丁:(低聲地)這就是阿米娜·阿萊維。

(納吉布手捂額頭,彷彿感到空氣的成分發生了變化,然後望了望,看見阿米娜來了,他面色頓改,心中不安起來。但他像塑像似的站在原地一動不動……阿米娜走進小樹林,站在兩位男子的面前。看她的儀表、舉止和衣著,與其說近似於老百姓過去供香的神,毋寧說更像一位現代東方婦女。僅僅看她的外貌,很難確定她的年齡,彷彿她臉上的青春被千年的知識和經驗所遮蓋。納吉布和阿卜丁呆滯、謙恭、敬畏地站在那裡,好像站在安拉派來的一位先知面前……阿米娜仔細端詳納吉布的面孔,犀利的目光已穿透他的胸膛,然後面容舒展地微笑著走近納吉布,用甜美的聲音說……)

阿米娜:黎巴嫩人,你來到我們這裡,是來打聽我們的消息、瞭解我們的情況的。我們這裡沒有什麼意外的情況,我們的情況與你們沒有什麼兩樣。

納吉布:(激動地)我已經看到了,聽到了,相信了,心滿意足了。

阿米娜:不要滿足於這一點點。誰還生命源泉一隻空罐,便能得兩滿罐。

(阿米娜伸過一隻手,納吉布雙手恭敬、靦腆地捧住她的手,隨後在一種隱蔽的動機推動下親吻她的衣角。阿米娜回頭望了望阿卜丁,向他伸出手,阿卜丁像納吉布那樣動作了一遍。然後,阿米娜稍稍後退,坐在住宅前的一塊岩石上,隨後指著附近的一塊石頭,對納吉布說……)

阿米娜:這是我們的座位,請坐吧!

(納吉布和阿卜丁先後坐下)

阿米娜:我們用你的眼睛看到了安拉的光明。誰的眼裡有安拉的光明,誰就會看到我們的真實情況。我們從你的臉上看到了你渴求探索這裡的忠誠願望。如果你有什麼話,那就請說出來,我們來作回答。

納吉布:人們說你古里古怪,我就是為了瞭解此事而來的。可是,當我站在閣下面前時,方才知道生活是靈魂的全部表現。我就像一個漁夫,把網撒到海裡,本意為了捕魚,可是把網拉上岸時,卻發現網裡有一袋珍貴的寶石。

阿米娜:你是來向我打聽有高柱的依賴姆人的情況的吧?

納吉布:是的,尊敬的女主人,自打孩提時期,「有高柱的依賴姆人」就縈繞著我的夢境,其各種符號、標誌、暗藏的目的就伴隨著我的想像力遊蕩。

阿米娜:(抬起頭來,合上眼睛,用納吉布猜想從天上傳來的聲音)是的,我們到過那座被遮蓋的城市,在那裡住了下來。我們的精神充滿了那裡的香氣,我的心裡裝滿了那裡的秘密,我們的口袋裡塞滿了那裡的珍珠寶石。誰不承認我們看到和知道的一切,他就是在安拉面前否定自己。

納吉布:(從容不迫地)太太,我不過是個結結巴巴學舌的孩子。如果我問你什麼,那是在謙恭地問你。如果我在探究什麼,那完全是專心、忠誠地詢問。你何不用你的同情為我說情呢?假若不太麻煩你,允許我多提些問題嗎?

阿米娜:隨意問吧!安拉為真理設置了許多門,誰用信仰之手去敲,門就會為誰打開。

納吉布:你是用軀體訪問有高柱的依賴姆人,還是用靈魂訪問的呢?那是一座坐落在地球一個已知的地方,全是用地球上的透明結晶體建造的城市呢,還是一座精神城市,象徵安拉的先知和友人所到達的靈魂狀態境界呢?安拉不是把昏迷狀態當作面紗披在他們的靈魂上了嗎?

阿米娜:既不是我們地球上看到的那種東西,也不是我們看不見的那種精神狀況。我的軀體進入了那座城市,軀體是我的顯露的靈魂。我的靈魂進入了那座城市,靈魂是我隱藏的軀體。誰想把軀體的分子分開,那顯然是迷失了方向。花及其香味是一種物質,不識花的顏色者是瞎子,他會說:「花不過是飄飛在太空中的香味。」患感冒的人則說:「花不過是只有形體和顏色。」

納吉布:那麼,被我們稱為有高柱的依賴姆人的那座被遮蓋的城市原來只是一種精神狀態?

阿米娜:所有時間、空間都是一種精神狀態。所有看得到的和能領會到的東西都是一種精神狀態。當你合上眼,看你的內心深處時,你便看到了整個世界及其各個部分,體驗了那裡的法則規章,瞭解了那裡需要的一切方法手段,明白了它所嚮往的朝覲之地。是的,當你閉上你的眼睛,打開你的洞察力時,你就會看到存在的始點與末端;那始點變成了末端,那末端又變成了始點。

納吉布:每個人合上眼睛都能看到生命的實質嗎?

阿米娜:每個人都能嚮往,嚮往,再嚮往,直到嚮往從眼上揭去外表現象的面紗,那時便看到了自己。誰看到了自我,誰就看到了生命活的實質。每個自我就是生命活的實質。

納吉布:(手撫前胸)那麼,存在中每一種可以觸摸到和可以領會的,都在我的胸中啦?

阿米娜:每一種存在都在你那裡,都伴隨著你,都屬於你。

納吉布:我可以對自己說,有高柱的依賴姆人在我心中,而不在外界?

阿米娜:所有存在都在於你的內心,你內心中所有的東西都在存在中。世間的遠近、高低和大小東西之間沒有明顯的界限。一滴水中包含著大海的所有秘密,一個原子中包括著地球的一切元素,一種思想運動包括著世界上的一切運動和規律。

納吉布:(面浮不解表情)太太,聽說你經過長途跋涉,方才到達半島腹地那個以「魯布阿·哈里」而知名的地方。我還聽說,你父親的靈魂的啟示,引導、伴陪你行至有高柱的依賴姆人那裡。假若有人想到那個天賦之避禍之命的城市,其情況和你相似,也具有你所具有的身體條件和精神力量,他能夠像你那樣到達那裡,獲得你所獲得的一切嗎?

阿米娜:是啊,我們穿過洪荒大漠,飽嘗飢餓、乾渴之苦,歷經白天的恐怖與炎熱和夜晚的可怕與沉靜,方才看到了安拉城的城牆。可是,在我們之前到達安拉城的人,卻一步未走,便曉得了安拉城的華美、壯觀,他們根本不曾體驗肉體的飢餓或精神的乾渴。也就是說,實際上我們的兄弟姐妹未出自己出生的房舍,便已遊歷了聖城。(她沉默片刻,然後用手指著周圍的花木,繼續說……)秋天拋到地面上的每一粒種子,都有辦法打開自己的外殼,讓自己的果仁發芽、生葉、開花、結果。但是,無論方法有多麼不同,所有種子的嚮往地是一個,那就是站在太陽前面。

阿卜丁:(搖搖晃晃地往前走來,又往後退,情不自禁,彷彿帶著靈魂步入了一個高尚世界,然後用柔美的聲音喊道……)安拉至大,萬物非主,唯有安拉,唯有將其影子置於唇舌之間的慷慨好施的安拉。

阿米娜:是啊!你說安拉至大吧!萬物非主,唯有安拉。你說除了安拉,什麼也沒有。

(阿卜丁暗自重複著這幾句話)

納吉布:(納吉布則心蕩神馳地望著阿米娜,用近似耳語的聲音說)除了安拉,什麼也沒有。

阿米娜:你說萬物非主,唯有安拉。除了安拉,什麼也沒有。你成為基督教徒吧!

納吉布:(頭點動唇,重複著阿米娜的話,然後抬起頭,說……)太太,我已說過,我將說到自己的生命終結。

阿米娜:你的生命無終結,你將與萬物共存。

納吉布:我是何許人,怎能夠永存?

阿米娜:你就是你。你是一切。因此,你將永在久存。

納吉布:太太,當然啦,我知道作為物質組成的我,將與物質一起永存。可是,作為思想的我,會永存嗎?那近乎於睡眠的微弱甦醒會長存嗎?借太陽光閃閃發亮的泡沫和一波推一波、前浪消失為後浪誕生的海浪會永存嗎?這些願望、希冀、痛苦和歡樂會長在嗎?夜晚寬而厚、深而高、奇異奧妙,夜裡夢境斷斷續續、幻想聯翩,這些幻想會永存長在嗎?

阿米娜:(她抬眼遠望,彷彿要從太空的口袋裡取拿什麼東西似的,然後用充滿決心、知識和經驗的肯定語氣說……)一切實體都會永存。已經存在的實體就是證明。至於思想,如果沒有它,學者就不可能知道有與沒有,因此它是永遠不變的永恆存在,只是風化現象除外;它不會隱沒,只會以更高級的形式出現;它不會沉睡,只是以更壯美的形態的甦醒做夢。使我感到奇怪的是,有的人只承認我們的感官所想像的外殼內的原子的存在,而否認原子外存在的外殼。使我感到奇怪的是,有的人只同意組成眼睛的元素存在,而懷疑把眼睛作為工具的視力的存在。使我感到奇怪的是,有的人肯定被創造物是永存的,而斷言創造方法和手段是會消失的。使我感到奇怪的是,有的人被明顯的製造者所製造的表面現象所迷惑。使我感到奇怪的是,有的人把生命分成兩個部分,相信被動部分,而否認主動部分。使我感到奇怪的是,有的人觀看那些沐浴著陽光的高山、平原,靜聽風用樹枝舌頭說話,飽吸鮮花和香草的芳馨,然後對自己說:「我的所見所聞決不會消失,我的所知所感決不會逝去。」可是,這個看了知道害怕、善於思考,聽後有喜有悲的有理性的靈魂,這個有感覺便會顫動、舒展,知後會憂傷、期待的有理性的靈魂,這個懂得一切的靈魂,將會像大海水面上的泡沫一樣消失,將會像光前的影子一樣逝去。這就是說,我對存在者否認自己的存在,大感迷惑不解。

納吉布:(興奮地)太太,我已相信自己的存在了。誰聽了你說的而不相信,那麼,與其說他像人,毋寧說他像石頭。

阿米娜:安拉為每個靈魂送去了使者,以便引導我們走向光明。但是,有的人不知道生命就在自己心中,卻到身外去尋找生命。

納吉布:光明在我們身外,沒有它我們就不能到達我們的靈魂深處。不是嗎?我們的周圍有一種力量,可以振奮我們的精神,還有種種刺激因素,能夠提醒我們不要粗心大意。不是嗎?(納吉布沉默猶豫片刻之後,又說……)你的父親的靈魂沒有向你指出一些肉體的囚徒和日夜的人質所不瞭解的東西嗎?

阿米娜:指出過了。可是,客人敲門,而若門內無人聽見敲門聲,也不起來去開門,敲門好似沒有用的。人站在內心和外部的無窮世界之中。假若沒有內心世界,也便沒有外部世界。父親的靈魂與我親切交談,因為我的靈魂曾與他交談。父親的靈魂向我的外部理性暗示了我的內部理性所知道的東西。假若不是因為我飢餓、乾渴,我就得不到麵包和飲水;假若沒有思念和眷戀,我也就遇不到思念和眷戀的東西。

納吉布:太太,我們每一個人能夠用自己的思念與眷戀編一條繩索,連在自己的靈魂與被解放的靈魂之間嗎?難道沒有那樣一夥人能夠與靈魂對話,求之停腳止步?

阿米娜:太空人與地球人之間有著隨日夜穩定而進行的穩定的談話聊天。人們中沒有誰能夠以步行通過看不見的理性力量。有人曾付出許多努力,想像著自己是有主動權的人,其實他始終是被動者。世界上有多少偉人,其偉大之處在於把自己完全交給某一個靈魂,就像吉他把自己的弦交給樂師那樣,任之彈撥。是的,在可見世界與理性世界之間,有一條路,我們是在昏迷狀態中走過的,完全不知不覺。當我們回來時,我們的精神手掌裡握著種子,將之種入我們日常生活的土地裡,便生長出偉大事業,不朽言論。如果沒有把我們的靈魂與太空連接起來的那條路,人們中間既不會出現先知,也不會出現詩人和預言家。我說,(她抬高嗓音)我的年齡為我作證。天堂與地獄之間的關係就像下令者與聽命者、警告者與被警告者之間的關係。我說,我們處於使我們的存在處於偏斜的存在的包圍之中。我們處在啟發我們的理性的理性包圍之中,我們處在振奮我們的力量的力量包圍之中。我說,我們的懷疑不反對我們服從我們懷疑的東西;我們獻身於現實肉體願望的努力,不要求我們以我們的靈魂放棄我們靈魂的目的;我們不瞭解我們的真實情況,並不妨礙被遮蓋住眼睛的人瞭解我們的真實情況。我說,假若我們停下腳步而人家還在走,我們原地不動而人家還在動,我們沉默無言而人家還說話,那麼,我們就沒有睡眠能夠清除他們對我們的甦醒,我們也沒有甦醒能使他們離開我們的想像力。我們和他們處在統一在一個世界中的兩個世界,處於被一種情況捆在一起的兩種情況中。在被一個永恆的良知統一在一起的兩種存在中,有一個無始無終、無上無下、無界限無方向的東西。

納吉布:太太,有那麼一天,我們能夠通過科學研究和可以感覺到的實驗,知道我們的靈魂通過想像知道的、我們的心通過思考所能驗證的東西,這樣的一天會到來的。死之後美好像大自然的部分秘密那樣,確定精神本身的存在,我們就可以用單純知識之手摸到我們現在用信仰之手能夠觸摸到的東西。這樣的一天會到來嗎?

阿米娜:是的,那樣的日子會到來。可是,那些憑自己的部分感官認識的純粹真理,但他們又懷疑,除非顯示給他們的其他感官,方才信以為真,他們不是迷了路了嗎?有的人聽到了燕子鳴唱,看到了燕子展翅飛翔,但他仍然懷疑自己的所聞所見,除非用手抓住燕子,方才信以為真。他們這些人是多麼奇怪呀!有的人夢想著美麗的真理,然後想把它化為現實,將之禁錮在現實模子中,結果失敗,便懷疑起夢來,否定那個真理,懷疑其美好。這樣的人多麼怪呀!有的人想像一件事情,以自己的形式、相貌描述它,當不能用普通尺度和文字證明肯定它時,便認為自己的想像是空想,自己的描述毫無價值。這樣的人多麼愚蠢啊!可是,假若再深入觀察一會兒,就會得知那種想像是一種真理,只是尚未化為現實,就會知道那種描述是一種學問,比被固定在尺度的枷鎖中要高明,比被關在文字的牢籠裡要開闊舒展。

阿米娜:一點不錯。要求靈魂的鏡子只反射面前的東西,即使靈魂有意,也是不可能的。平靜的湖水不讓你看見實際上不存在的高山、樹木和雲朵的倒影,即使湖水想這樣,也是不可能的。要求生命的組織不把太空為之顫動的聲音的回聲發射給你,即使生命的組織有意,也是不可能的。要求亮光為地面上不存在的東西投影,即使亮光有意,也是不可能的。相信東西就是瞭解東西。信徒能用自己的精神視力看見研究者、探學者用肉眼所看不見的東西,能用內在的思想瞭解人們用外來思想所不能瞭解的東西。非信徒驗證神聖真理用一般人使用的感官,非信徒認定神聖真理是一堵建築嚴密的牆,故走路時說:「這座城沒有一座門。」(阿米娜站起來,向納吉布走了幾步,用要結束談話,不想再多說一句的口氣說……)信徒每日每夜活著,而非信徒則活有限的幾分鐘。把自己的手擋在自己的臉和整個世界之間,只能看見自己手掌紋路的人,他們的生活天地多麼狹窄!我多麼同情那些背向太陽、只能看見落到地上的自己的影子的人呀!

納吉布:(自感離去的時刻已近,於是站了起來)回去之後,我將告訴人們,有高柱的依賴姆人的城是一座精神夢幻之城,阿米娜沿著思念的道路去那裡,從信仰之門進了城。這樣說行嗎?

阿米娜:你就說,有高柱的依賴姆人的城是一座真城,與高山、森林、大海和沙漠同在。你就說,阿米娜跨過荒原,強忍飢餓痛苦和太陽暴曬,飽嘗孤獨憂愁和寂寞恐怖之苦,終於到了那裡。你就說,時代的巨人用大地上的透明結晶體建造了有高柱的依賴姆人城。他們沒有避諱人們,而是人們看不見他們。誰走不到那裡,就請懷疑自己的嚮導和牽駱駝的人,不要埋怨路途艱難。你告訴人們,誰不點著自己的燈,誰就只能在黑暗中看見黑暗。(她仰面朝天,閉上眼睛,臉上現出溫情、甜美的表情)

納吉布:(走近阿米娜,低下頭,沉默片刻,然後吻阿米娜的手,繼而低聲細語地說……)看哪,太陽要落山了,天黑之前,我應該回到人們的住宅中去。

阿米娜:趁天還亮,你走吧!安拉保佑你一路平安。

納吉布:太太,我將借手中火把的光走路。

阿米娜:藉著風吹不滅的真理之光行路吧!(她用充滿母愛光芒的目光,久久地注視著納吉布,然後轉過身去,走入林間,直到身影消失在林中。)

阿卜丁:(走近納吉布)你現在去哪兒?

納吉布:去阿斯泉附近的朋友家。

阿卜丁:讓我陪同你去嗎?

納吉布:非常高興。不過,我認為你留在阿米娜身邊更使我感到愉快。我要是處於你的位置,那該多好!

阿卜丁:我們只能遠遠地借太陽光生活。可誰能生活在太陽裡呢?(用意味深長的語氣)我每週來一次,以求沾福受益,夜來之時,我總是心滿意足而歸。

納吉布:我多麼希望所有的人都能每週來一次,個個沾福受益,人人滿意而回!(納吉布解下馬韁繩,牽著馬,步行在阿卜丁身旁)

幕落

紀伯倫和他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