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光與靜默 > 答《新月》雜誌問589 >

答《新月》雜誌問589

一個國家要想與另一個國家取得政治上的一致,那麼它就應該與另一個國家相互交往,相互禮讓。

問:您認為阿拉伯國家的復興是建立在保證永久存在的鞏固基礎上的,還是不久即平息的一時沸騰?

答:我認為,被我們當作阿拉伯國家復興的那種東西,充其量不過是西方新文明的一種微弱回聲。因為這種可賀復興本身並未創造任何東西,也沒有顯現出任何打有自己印記或染有自身特色的東西,從外部吸了水的海面,會稍許膨脹一些,但不會變成活水之泉。至於把海面看作水泉的人,他則須去看眼科醫生求藥,須會一會本文作者,並瞭解其看法。

整個東方,從一個大洋到另一個大洋的整個東方,都已變成了西方和西方人的大殖民地。至於東方人,那些為他的過去感到自豪,為他們的古跡感到驕傲,炫耀他們祖先功績的東方人,他們則已經從思想、愛好和傾向上變成了西方思想、西方愛好和西方傾向的奴隸。

我們所研究的並不在於西方文化本身合適與否。西方文明已於1914年停步在永恆命運講台之前,至今仍站在那裡。假若永恆天命派我發表裁決書,我早就行事了,而且我要說的話與西方大多思想家完全合拍。

我們現在要研究的是阿拉伯國家復興了還是沒有復興;我們要研究的是「復興」一詞的涵義及其結果。

假若按照小學生有時要顯示一下自己字面引證能力來理解「復興」一詞,那麼,阿拉伯國家是復興了。

假若「復興」意味著修補破舊,那麼,阿拉伯國家是最值得稱讚的。

假使「復興」的意思是此人去穿為他人剪裁的衣服,那麼,阿拉伯國家已步上康莊大道。

假如「復興」是將黑塗白、粉飾坍塌、修葺破爛,那麼,阿拉伯國家已經登上光輝頂點。

倘若「復興」是用愚昧放大鏡來觀察事物,我們會把螞蟻看成大象,把蚊子看成駱駝,那麼,阿拉伯國家已經高高挺立起來,直摩雲河。

倘若「復興」是因困難而遠離高尚的人,因方便而向小人投降,那麼,阿拉伯國家已經穩居安全處,不畏時間變遷。

假使「復興」意味著創造和發現,那麼,阿拉伯國家仍然在沉睡之中;倘若我們用迷戀西方文明者的眼光去觀察發明創造及西方文明中的機器革新,一樣可以說阿拉伯國家仍在沉睡。

假若「復興」指的是靈魂與本質,那麼,阿拉伯東方的靈魂與本質依然停留在一千年前。

倘若「復興」意味著精神覺醒及其所必備的內在知識和無聲情感,那麼,東方還尚未復興,因為它從未跌落下去。它發現的寶庫,它並沒有失掉它,只是對之視而不見,熟視無睹而已。它在聖土上種的寶石樹,它用自己的血和淚進行灌溉,至今仍然枝繁葉茂,果實鮮美,而它卻離開了那株樹,走去到另一棵樹下借蔭乘涼。

假如我們站在一座光禿禿的山峰上回顧歷史功業,我們會發現諸民族的復興與飛躍,並非只是屬於他們自己,或者僅僅為了有限的本民族榮光,而是將之作為遺產留給了後來的諸民族。那個朝在巴比倫、暮在紐約的時代的精華,乃是人類揭示和固定下來的普遍真理,又是人類在存在中看到的絕對之美,於是將之放在永恆的模子裡,又將之做成面對太陽的金塔。提到精神復興,我們要說摩西是以色列的復興,摩西仍然挺立著;佛教是印度的復興,佛教仍然挺立著;孔子是中國的復興,孔子仍然挺立著;瑣羅亞斯德是波斯的復興,瑣羅亞斯德仍然挺立著;拿薩勒耶穌是那些沒有種族和祖國的人們的復興,耶穌仍然挺立著;穆罕默德是阿拉伯人的復興,穆罕默德仍然挺立著。假如我們有文學藝術愛好——文學、藝術之於宗教不過是原本的註釋——我們就會發現那些神聖復興的標誌清晰地顯現在大衛590的笛聲裡,在《約伯591記》中,在印度故事裡,在中國諺語中,在阿里592的奇跡中,在安薩裡593的理論著述裡,在法爾德594的贈品中,在麥阿里595的悲憤裡,在但丁596的夢中,在米開朗琪羅597的雕塑裡,在莎士比亞598的劇作中,在貝多芬599的樂曲裡。假如我們有史學愛好,我們便會發現,儘管每一時代都將前代所建之物毀壞大半,但留下的那極少一部分仍將有益於人類社會。但是,假若我們仔細審視一下那些從事自然科學和哲學研究的大家們的實踐,從加裡努斯600到巴斯德601,從歐幾里德602到愛因斯坦603,從耶爾狐比604到萊斯特605,我們就會發現他們每一個人都是存在於其國民智慧中的偉大報復的必然結晶,決不是另一國人民智慧的顫抖陰影。

由以上所述可以看出:復興顯然在於根,而不在於梢;在於固定的實質,而不在於變幻無窮的現象;在於靈感所展示的生命內涵,而不在於思想所編織的一時願望;在於創造精神,而不在於模仿技藝。精神是永恆的,精神所顯示的也是永恆的;而技藝只是外殼,打磨得再光,也會消失,其光滑表面所發射的幻影也將消隱。

如果上述觀點確定無疑,那麼,我們可以肯定地說阿拉伯國家並沒有復興。如果那種復興被認為是模仿西方現代文明,那也不是什麼復興,因為就連西方國家的有識之士也懷疑那種文明,討厭其大多數外部表現。

但是,如果阿拉伯國家回過頭去,留意一下自己固有的力量,恭恭敬敬地站在自己的古老精神寶庫面前,那將真正復興起來,而且它的復興是建立在鞏固基礎之上,而不是暫時的,不久即平息的沸騰。

問:您認為這些國家能夠實現聯合、統一嗎?何時、通過什麼因素,語言又起什麼作用?

答:這個問題牽涉到政治上的復興,而不是精神上的覺醒。沒關係,我做如下回答:

我認為阿拉伯國家現今沒有可能團結起來,因為西方那種強權超越真理的思想,將帝國主義的野心和經濟食慾置於一切之上,只要他們有軍隊和戰艦,定會摧毀阻攔他們實現帝國主義野心或經濟貪慾的的一切障礙,決不允許阿拉伯國家實行團結、聯合、統一。我們都知道那位羅馬人所說的「分而治之」的那句話,至今仍是歐洲的通則。世界及東西方的煩惱,則是大炮勝過思想,政治謀略比真理更有力量。

阿拉伯的每一個國家的心臟都在西方某一國的首都胸中跳動,阿拉伯國家怎麼能夠團結統一呢?阿拉伯的每一個國家都得從西方的某個角落獲得自己的政治、文化、經濟趨向,又怎能實現相互合作、親善呢?

在阿拉伯諸國當中,一個國家要想與另一個國家取得政治上的一致,那麼它就應該與另一個國家相互交往,相互禮讓。假若一國想與另一國政體上聯合起來,那它就應該承認和接近另一國。假若一國想在經濟上求助於另一國,那麼它就應該優先與另一國進行交往。阿拉伯東方明白這一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道理嗎?

我要說,他們至今尚未明白。

我要說,他們是明白不了的,除非他們發現他們心中有比那更深遠的東西。

何不讓有見識者告訴我:敘利亞人寧願與埃及人交往,而不願意與西方人交往嗎?埃及人寧可接近敘利亞人,而不接近西方人嗎?希賈茲或也門、伊拉克的阿拉伯人更願意與埃及人或敘利亞人交往,而不願意同西方人交往嗎?

請聰明人告訴我:沒有經濟合作與經濟獨立,能夠實現政治或非政治團結嗎?

此外,請智者、名人和公眾輿論領導者們告訴我:他們真地願意阿拉伯國家復興、團結、獨立嗎?在這方面,他們充其量不過是發表些議論,但多數見解是愚蠢、無用的。至於他們的個人工作、成就和他們日常生活,與他們妄言和主張完全不同。他們要吃,就用西式盤子;他們要喝,就用西式杯子;他們要穿,就穿西裝;他們要睡,就睡西式床;他們要死,就用西方工廠生產的織物做殮衣。

「自由愛國主義者、久經考驗的政治家」來和我用西方語言談阿拉伯國家問題,豈不是笑話嗎?

那位「自由愛國主義者、久經考驗的政治家」請我到他家去,以便當著那位有教養的妻子面前獲得榮譽,而他那位妻子卻是在西方學院受的教育,豈不是令人泣淚?我與他同桌就坐,他那可愛的女兒與我大談肖邦樂曲,他那個彬彬有禮的兒子在我耳邊吟誦著迪·穆賽的長詩。彷彿隨風而去的靈魂從未把《奈哈溫德》、《白雅蒂》和《萊斯特》諸曲注入東方之心,這難道不令人心滴鮮血嗎?彷彿那靈魂從未用邁基努、捨裡夫、裡達和伊本·祖萊格的語言說過話。

這之後,那位「自由愛國主義者」又把我帶到客廳,繼續他的政治談話,向我表述他關於阿拉伯國家議會團結、行政和經濟獨立的意見,這怎麼能不叫人怒氣滿懷呢?

那位同時扮演了兩個愚蠢角色的政治愛國者,如果帶著些許純潔對我說「西方走在前邊,我們後面追趕。我們應該跟著走在前面的人,我們應該和步行人一起慢慢地走」,那麼,我會對他說:「好吧,你們行事吧!追趕前面的人,但要默不作聲地追趕;跟著行走的人,但不要佯裝你們不走;你們和步行人行走,但要忠於步行者;在對政治神話進行篩選之後,你們不要隱瞞你們對他的需求。你們並不是在本質團結一致,那表面上的團結一致對你們又有什麼益處呢?你們做著不同的工作,在那種不可靠的事情上親近又有何用?當你們夜裡做夢都在想精神親近、種族聯合,語言統一,晨起即將你們的女兒送到他們的學院去,跟隨著他們的導師,讀他們的書的時候,莫非你們不知道西方人在譏笑你們嗎?你們要求西方用為你們孩子縫衣服的針和為你們的死者釘棺材的釘子換取你們的國土上出產的原料,而你們卻明白表達你們關於政治團結、經濟一體的願望,這時西方人在嘲笑你們,難道你們不知道?」

這些,我都是說給帶著某些純潔心靈的人傾聽的。至於聾子,即那些連自己的心靈低語都聽不見的人,我寄之以極大同情。他們的命運之於我的聲音,酷似我的命運之於他們的耳朵。

以上所說清清楚楚,只不過是消極了些,我也不認為那是實現阿拉伯國家團結、親善乃至獨立的最佳途徑……積極的途徑則被限制在兩件基本事情中:其一,在純粹的公立學校教育青年一代,用阿拉伯語向他們講授知識和藝術,由此而產生精神上的親情和心靈上的獨立;其二,利用土地,開發資源,通過東方工業,將那些原材料轉化成民眾所需要的食品、東方服裝和東方住所,優之而產生經濟合作,繼之而來的是政治獨立。

問:阿拉伯國家人民應該借用西方文明要素嗎?這種借用的數量、適度是什麼?

答:在我看來,這個問題的秘密不在於東方應不應該借用西方文明要素,而全部秘密在於東方拿來了那些要素之後能否利用它。

三年前,我曾說國,過去西方人拿走我們做出來的東西,他們進行咀嚼、下嚥,然後把有用的東西轉化到西方實體中去。現在東方人則拿來西方人做的東西,然後嚥下去,沒有轉化到東方實體內,卻將他們變得像西方人,這正是我所擔心和厭惡的情況。因為這種情況向我表明,東方時而像一位臼齒全脫落的老朽,時而又像沒有長全牙的孩子。

最近三年來,我發表了許多想法,而這個想法仍然與我形影不離;我過去所害怕和憎惡的,如今仍然害怕、憎惡。還有一件事,令我感到恐懼和失望。那就是今天的歐洲在模仿美國,並緊跟其步伐;與此同時,阿拉伯東方在模仿歐洲,將歐洲作為榜樣。我的意思是說,阿拉伯東方變成了模仿者的模仿者,變成了影子的影子。我是說海綿變得不再吸水,只是等吸從另一塊海綿滲出來的一點兒水。這便是極端的柔弱,這便是徹底的依靠他人,簡直就是極端愚蠢和盲目。因為東方人是不需要乞討的,更何況是向乞討者乞討呢?

假如東方能夠借用來自己所不知道的東西,並且這些借用來的東西不會變成自己所知道致命毒藥的話,那麼,我定是第一個主張借用者。假若東方人能夠借來自己需要的東西,並且這些東西不變成其所得到的東西的墳墓,那麼,我定是拿來、移植和效仿的支持者。但是,我觀察過,發現東方人靈魂裡的創造性天質是一把細弦吉他,其天然音質不同於任何一把西方吉他的任何一根弦的音色;東方人不能將兩個不同音調裡的輕重音不傷其一或兩個俱不傷害地集合在一起。

我們常常聽到膚淺的人們這樣說:「看日本啊,人家借用了西方文明,人家就進步了,成功了,地位提高了,已經能和西方強大的國家平起平坐。」

可是,日本在他們本國的哲人、思想家和文學家的心目中,當日本追隨西方文明之時,丟卻了他們自己的特有文明。那些大家們說,日本人民效仿歐美時,失去了自己的意識、本性、道德、藝術、技藝和心靈的平靜。那些人還說,日本的軍事勝利,實質上是精神上的巨大失敗。他們說,日本人從德國、美國學到怎樣製造的裝甲車、大炮和軍械摧毀了日本文明中的美好的、高尚的、有生機的和有益的東西,而結出的果子只有醜陋、拙劣、狡猾和荒謬。

在東方,在我們的舊家裡,有無數寶貝、武器和珍品,但雜亂無章地堆放在那裡,被一層灰塵蒙蓋著。眾所周知,西方人善於整理排列,技藝登峰造極。他們將自己的缺點加以整理排列,顯得就像了不起的優點;假若他們將自己的優點加以整理,看上去就像絕妙奇跡。如果非借用不可的話,我們就向西方借用這種技術吧,但有一條,別的不要借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