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雜篇

我的靈魂騰空而起,直上無垠太空,忽看宇宙成夢,又見軀體似窄狹牢籠。

音樂短章

我坐在心上人的身旁,聽她談天。我側耳聆聽,默不作聲。只覺得她的聲音裡有一股力量,令我的心為之顫動,如同觸電,使我與自身各奔東西。於是,我的靈魂騰空而起,直上無垠太空,忽看宇宙成夢,又見軀體似窄狹牢籠。

一種奇妙的妖術迎合我那心上人的聲音,打動我的感情。她的話已讓我感到心滿意足,竟使我淡忘了她的音聲。

眾人們,她就是音樂。當我的心上人歎息時,我聽到了那音樂,不久又聽到一些話語,聽到她邊說邊發出輕輕笑聲。我時而聽她發出斷斷續續的字眼,時而聽她道出連續不斷的詞句,時而聽她吐出幾個詞語,且尚有一半留在雙唇中。

心上人心中的激情,我親耳聽到,致使我顧不上仔細琢磨那些話語的本質,只能傾心欣賞她那體現為音樂情感的精髓,那就是靈魂之聲。

是的,音樂是靈魂的語言,曲譜是拂動情感琴弦的和煦惠風。音樂是纖細的手指,敲開情感的門扉,喚醒昔日的記憶,將漫漫長夜包裹著的、為過去帶來影響的樁樁事件公佈於眾。

音樂是細膩的和聲,被譜寫在想像力的冊頁上。悲樂是猶豫和痛苦時刻的記錄,歡歌是吉祥與快樂時辰的回憶。

音樂是一組悲哀之聲;聽到它,你會停下腳步,使你的胸間充滿苦悶和憂煩,向你描繪幽靈般的不幸與辛酸。

音樂是一組歡樂之歌;領悟它,你的情感會被之牢牢吸引,致使你的心在胸間舞蹈翩躚。

音樂是琴弦的響聲;它帶著情侶心中的波瀾進入你的耳際。或許因情人遠在天邊,相思之情使你的雙眼湧出焦灼的淚珠;或許因災星的牙齒給你造成的傷口疼痛,令你淚如泉湧;或許你的雙唇間溢出微微笑意,真實地顯現你的幸福與快慰情懷。

音樂是臨終者的軀體,既具有源自精神的靈魂,又有出自心田的意識。

人類出現了。我啟示人類,音樂是天降語言,與其他語言不同,而是將埋在心裡的東西訴說給心,因此它是心靈的私語。它像愛情,影響遍及眾生。柏柏爾人在沙漠裡用它歌唱,歌聲震撼了宮中君主的兩肋。喪子的母親把它融入自己的號喪之中,它是令無機物之心碎裂的哭聲。歡喜的人們把它播撒在自己的歡樂裡,它是令遭難者開心的歌聲。它像太陽,因為它用自己的光輝復活了田野上的一切花木。

音樂像明燈,趕走了靈魂裡的黑暗,照亮了心田,心底因之見天。我的天命裡的樂曲是真實個性的影子,或是活的感官的幻想;靈魂就像一面鏡子,豎立在一切存在事物及其變化之前,那些影子的形象及幻想的圖像都會映入鏡中。

靈魂是揣測風口上的一朵柔嫩的花,晨風能夠吹拂動它,露珠會拗彎它的脖頸。同樣,鳥兒的鳴唱能夠把人從漫不經心的狀態中喚醒,讓其側耳聆聽,仔細體會,和鳥兒一道讚美鳥兒的甜蜜歌聲及其柔情的創造者——智慧之神。鳥鳴聲在人的思想中激起一種力量,使人問自己及周圍的一切:那只微不足道的小鳥兒向他秘密吐露了些什麼,又是什麼撥動了他情感的琴弦,並且把前人著作的內涵揭示給他?他想問小鳥是否和田野裡的花兒說過話,或者與樹枝條兒聊過天,或曾否模仿過淙淙流水聲,或曾否與大自然把杯對飲,但卻沒有辦法得到回答。

人不知道高站枝頭的鳥兒在說什麼話,不曉得淌在石上的溪流在唱什麼歌,更不明白從容緩慢來到海岸的波浪在抒什麼情。人不理解雨點落在樹葉上,或用它那輕柔的手指敲擊玻璃窗時在講什麼。但是,人卻覺得自己的心理會這所有聲音的意思,故時而因高興而興奮激動,時而又因憂傷而惆悵歎息。那聲音用暗語與人交談;那暗語則是人類出現之前由智慧所創造的。人的靈魂與大自然交談過數次,而人卻站在那裡,瞠目結舌,也許用淚水取代了言語,因為眼淚是最得力的翻譯家。

朋友,和我一道走吧!到記憶的劇場去,在歲月捲起的國度裡訪問音樂之家。來呀,看看音樂對人類的每一個時代所帶來的影響吧!

迦勒底人和埃及人把它當作偉大的神靈,對之頂禮膜拜,為之高唱讚歌。我相信波斯人和印度人將之視作上帝在人間的真正靈魂。波斯人說過一段話,大概意思是:音樂是神天上的仙女,因戀上世間一凡人,於是自高天下凡,與情人相會……眾神靈得知此事,勃然大怒,遂派風神追趕,頃刻之間將她撕了個粉碎,又將碎片遍撒天空和世間各個角落。雖然如此,但仙女靈魂未死,仍然活著,在人類的耳際間安居下來。

印度一哲人說:「樂曲的甜美增強了我關於美永恆存在的希望。」

在希臘和羅馬,音樂是大力神,並且為之建造了宏偉廟宇,人們至今仍向我們談起廟宇規模及寬敞祭台,通常供上最佳祭品,焚上最芬芳的香火。人稱此神為「阿波羅」,人們竭盡才能描繪它,把一切優點都集中在它的身上。它像挺立在河道中的巨樹,左手抱吉他,右手撫琴弦,頭高抬代表雄偉,二目遠視似在觀察萬物深處。

人們說,阿波羅的琴弦聲是大自然的回聲。那悲壯的弦聲是從鳥兒鳴唱、水的流動、微風歎息和樹枝沙沙響聲中採集而來的。

他們的神話裡有這樣的傳說:音樂家奧爾菲尤斯的琴聲打動了動物的心,於是猛獸和植物緊緊隨之,鮮花向之伸出脖頸,樹枝對之彎腰,就連無生物也紛紛動起來,然後碎裂開來。

他們說,奧爾菲尤斯喪妻,因而痛哭不止,深情悼念,直至他的哀曲充滿曠野,大自然和他一道落淚,終於打動了神靈的心。神靈憐憫音樂家,為他打開永恆世界的大門,以便讓他與妻子在靈魂世界裡相會。

他們說,司災難的女妖殺死了奧爾菲尤斯,將他的首級和吉他拋入大海,然而音樂家的首級及吉他卻浮在海面上,一直漂游到一個島,希臘人稱此島為「歌島」。

他們說,自那時起,漂浮音樂家奧爾菲尤斯首級及吉他的海浪響聲變成了動人的哀號和悲壯的樂曲,瀰漫整個太空,傳入每位航海人的耳際。

這是那個國家失去尊嚴之後的話,被我們稱為傳奇神話,其根源是幻想,是描述才華所創造的幻夢。可是,它畢竟是一種傳說,證明音樂在希臘的影響是深刻而巨大的。他們那樣說,原因在於他們斷定那種說法可信。我們把那種說法稱為詩的誇張,其根源是多情善感、愛美心切。這也是詩人的習慣和常規,對我們又有什麼不好呢!

亞述人的遺跡為我們提供了若干圖畫,畫面上描繪的是帝王隊伍行進、樂隊作先導的場景。他們的歷史學家給我們談起音樂。他們說,音樂是晚會的高貴標誌,音樂是節日的幸福象徵。不錯!沒有音樂,幸福就是被割去舌頭的姑娘。音樂是地球上所有民族的語言,所有民族無不用歌讚美自己崇拜的女神,無不以曲頌揚自己所崇拜的一切。聖歌——在當前——像祈禱一樣,是教堂和寺廟裡必先進行的一種禮儀,像奉獻給神聖力量的火祭儀式一樣。聖歌是神聖的火祭儀式,其出發點是心中的情感。聖歌是精心提煉過的禱詞,是情感震盪的完成品。聖歌是自由呼吸,不是人嚥氣前的那種呼吸,而是大衛國王的懊悔所激起的那種佯裝高雅的呼吸,於是國王的歌聲遍佈巴勒斯坦大地,其悲涼情思創造出動人心弦的哀曲,其根源則是懺悔時的激動和靈魂的憂傷。作為他與上帝之間的媒介,《大衛詩篇》誕生了,他要求上帝寬恕他的疏忽之罪。彷彿他的吉他聲發自他那悲碎的心中,和著他的眼淚,流到他的手指上。他那手指的動作,在上帝和人那裡都是偉大的。他說:「讚美主吧!用喇叭聲讚美主吧!用長笛和吉他讚美主吧!用大鼓和鈴鼓讚美主吧!用絃琴和風琴讚美主吧!用察和鈸讚美主吧!用歡呼讚美主吧!讓每一個生靈都讚美主吧!」遊記中說,有一天使由天而降,在世界各地吹起喇叭,於是眾幽靈聞聲而甦醒過來,穿起衣服,出現在虔誠教徒面前,遊記作家極度稱讚音樂,將之置於上帝派駐到人類精神世界使者的地位。作家的話是自我情感的表白,也是符合同代人信仰的說法。

伊本·白什爾的悲劇開頭寫道:弟子們到橄欖園去抓他們的老師之前還進行過祈禱。我似乎現在還聽得到那發自悲傷靈魂深處的聖歌;那悲傷靈魂看到了即將降臨到和平使者頭上的災難,於是哼出示意告別的、令人難忘的歌聲。

音樂先於部隊進入戰場,能夠振奮戰士們的鬥志,增強部隊戰鬥力。音樂像一種引力,使部隊團結一致,凝成一支永不分散的隊伍。音樂不像詩人那樣,無須在奔赴戰場時帶著文稿;也不像演說家,要有筆與書做伴;而是作為偉大統帥,統領著大軍,給他們那虛弱的軀體裡注入難以形容的巨大力量和熱情,讓他們的心中充滿必勝信念,使他們勇於壓倒飢餓、乾渴和征途疲累,奮起全身力量前進,向著敵人的陣地衝去,個個勇往直前,人人視死如歸。音樂就像人一樣,用宇宙間最神聖的東西,踏平宇宙間一切罪惡。

音樂是孤獨牧羊人的夥伴。牧羊人坐在羊群之中的一塊石頭上,用蘆笛吹上一曲,羊兒深會其意,放心吃起青草。蘆笛是牧羊人的親密朋友,終日不離其腰。蘆笛是牧羊人的可愛伴侶,能使山谷間可怕的沉寂為人煙稠密的牧場所代替。蘆笛以其感人的曲調消除寂寞,讓空氣中充滿溫馨與甜潤氣息。

音樂引導著旅行者的駝轎,可以減輕疲勞,縮短旅行路程。良種駱駝只有聽見意在驅趕駱駝的歌詠聲,方才在沙漠上前進。駝隊裡的駱駝只有脖子上掛著鈴鐺,方才肯於負重上路。因此,當代的多智之士用樂曲和甜美的歌聲訓練猛獸,那就不足為怪了。

音樂伴隨著我們的生命,和我們一起度過生命的各個階段,與我們同悲共歡、同甘共苦。在我們歡樂的歲月裡,它像見證人一樣站在我們面前;在我們苦難的日子裡,它像近親一樣守護在我們的身邊。

嬰兒自幽冥世界來到人間,接生婆及親戚們用歡樂、欣喜、愉快的歌聲迎接;當嬰兒看到光明時,便用啼哭向助產士和親人們致意;而他們則報以歡呼、喝彩,彷彿在用音樂與時光競賽,以期讓嬰兒理會神的睿智。

乳嬰啼哭時,母親走過去,哼起洋溢著憐憫之情的歌兒,乳嬰頓時終止哭聲,為母親那凝聚著憐情厚意的歌聲而由衷快樂,片刻便進入甜蜜夢鄉。母親口中的搖籃曲裡有一股力量,示意困神迅速關閉上乳兒的眼簾。那樂曲伴著寂靜,使之更加甜潤,抹去了它的可怖,使之充滿了母親慈愛的溫馨,直至乳兒戰勝失眠之苦,魂遊精神世界。假若母親用西塞羅的語氣說話,或讀讀伊本·法裡德的詩句,嬰兒是不會入睡的。

男子選定自己的生活伴侶,兩個靈魂用姻親關係結合在一起,完成當初智慧之神寫在兩顆心上的叮囑,於是親朋們聚在一起,唱著歌奏著樂,為新人婚禮作證。在我看來,婚禮之日的樂曲像是一種可怕聲音,其中摻雜著甜蜜成分;又好像一種讚美上帝創造生靈的聲音;也像那麼一種聲音,正在喚醒沉睡的生命,令其起來行走,伸展蔓延,瀰漫大地。

死亡是生命故事的最後一頁。死神到來時,我們可以聽到哀樂,可以看到哀樂讓空中佈滿悲傷幽靈。在那令人悲傷的時刻,靈魂離開這個美麗世界的海岸,丟下譜曲者和號喪者手中的物質廟宇,游向永恆大海。人們以憂傷、遺憾語調哀歎,給遺體裹上濕土,用歌與樂為之送殯;歌和樂中飽含抑鬱、悲涼、苦悶、煩惱和焦灼之情。人們又以樂曲和歌聲為之掃墓添墳,土上堆土;縱使屍體腐爛,只要心總是想念著過世的人,那麼,逝者的聲音也便永遠響在世人的軀體中。

我和他坐在一起,上帝單單給予他以甜美的聲音,賜予他通曉吟唱和節奏哲學。我看到人們在他的四周,個個屏住呼吸,人人側耳聆聽,凝神注目,鴉雀無聲,如同降服於一位力大無窮的詩人,詩人在向他們吐露世間奇秘。直至他哼完一曲,人們方才仰脖長歎一口氣——哎!——哎!那歎息聲發自樂曲所激起的情感波瀾翻滾的心中,只有長歎才使人覺得舒展一些。「哎」,這是記憶喚起的乾渴之心呼出的聲音;「哎」,一個小詞兒,卻包含著一段長話。「哎」,出自聽歌人的口中,並非出自觀看歌手面孔的人,而且是側耳傾聽把斷續呼吸聲串成歌的人發出的歎息聲;那呼吸向他展示了他自己過去生活的篇章,或者洩露他心中隱藏的秘密。

我多麼留心觀察聽者那敏感的面孔,但見時而神氣沮喪,時而輕鬆舒展,總是伴隨著音樂曲調的變化而變化。我用聽者的天性找到了他的性格特徵,又通過他的外表讓他的內心講出了話。

音樂像詩歌和繪畫,能夠描繪人的種種情感,描繪人的種種心境,說明靈魂的幻想,表示心底希冀,敘述軀體慾望。

納哈萬德

「納哈萬德」描述情侶分別、告別祖國之情,描寫來自逝去親人的最後一眼,描繪心中因思念而產生的劇烈痛苦情感。「納哈萬德」是發自憂傷靈魂深處的一種聲音,是被拋棄的人。在他被疏遠折磨得精疲力竭之前,乞求憐憫他的最後一息所形成的一種曲調。「納哈萬德」是絕望者的長歎,純係災難鑄成;是沮喪者的長歎,全由萬般無奈、忍無可忍者的憂傷發出。「納哈萬德」描繪秋天,其時黃葉平靜、從容地飄落而下,和著金風起舞,散落四方。「納哈萬德」是母親的祈禱,因兒子遠去異土他鄉而徹夜難眠,心中充滿失望情感,只有忍耐和希望伴陪著自己。「納哈萬德」不僅僅包含一種意思,而是包含著許多意思,包含著心與魂能夠理會的許多秘密;那許多秘密,口舌難以述完,筆墨休想窮盡。

伊斯法罕

我親耳聽賞過「伊斯法罕」,並且親眼看過病入膏肓的那位戀人故事的最後一章。他的情人死了,希望斷絕了,不停長吁短歎,用盡身上最後一點力氣號喪,以生命的最後一息哀悼。「伊斯法罕」是站在生命海岸與永恆大海之間死亡船上的爭辯者的最後一息。「伊斯法罕」是一種曲調,其回聲是摻雜著死亡與悲哀的苦澀,是淚水混合著忠誠的甘甜寂靜。

如果說「納哈萬德」是有某些生存希望者的一種希冀,那麼,「伊斯法罕」則是希望斷絕之人的呻吟。

薩巴

聽賞過「薩巴」曲,我們那被烏雲遮罩的心便會甦醒過來,繼之在胸間舞動。「薩巴」是歡樂樂曲,令人忘掉自己的憂愁,繼而要酒,異常津津有味地飲之,無盡無足,彷彿意識到歡樂之美酒在同他的酒興競賽,裁判是理性。「薩巴」是快活鍾情者的談論;他曾與時代搏鬥,被迫屈從於分離的命運。靜夜獨處使他感到無比幸福。在遙遠的田野裡得以見到美麗少女;相會給他帶來歡樂與快慰。「薩巴」像微風,輕輕吹過之時,田野上的花因之搖曳,去意徘徊,得意忘形。

萊斯德

在萬籟俱靜的夜裡,「萊斯德」能夠深深打動人的情感,述說一封信的巨大作用。那封信來自一位高朋,因遙居遠方,消息中斷許久;因為收到來信,心中希望復甦,渴求見上一面。我覺得唱「萊斯德」曲的人彷彿在報告黑夜即將過去,黎明就要到來。有人說:「黑夜結束,整裝待發。」

在巴勒貝克責怨詩中有一首介於責斥痛罵之間的溫和責怨詩;其曲既有動人心弦的「納哈萬德」風格,又含歡快的「薩巴」曲的味道,故其對靈魂所產生的作用二者兼容並包。

現在,我已寫下這麼多文字。我看我像個孩子,從上帝創造第一個人時天女所唱的一首長歌中抄錄了一個詞兒,或者像個文盲,從時代開始之前智慧之神寫在感情冊頁上的書中,背記了一句話。

音樂,神聖的奧特裡比566,你的藝術姐妹往日曾手舞足蹈過一段時間,後被置入遺忘的堡壘中,而你嘲笑他們,但一天也未曾退出靈魂舞台。彷彿你是亞當第一次與夏娃親吻的回聲。回聲自有回聲,回聲還有回聲,不停流動,不住轉移,包圍一切,復活一切,令勞者樂意勞作,讓天賦準則用聽覺愉快地接受它的恩賜。

音樂,靈魂和愛情的女兒!愛情苦汁與甜漿的容器!人類心靈的幻想!悲傷之果,歡樂之花!情感花束裡散發出來的香氣!情侶的口舌,戀人間秘密的傳送者!你能把思想與語言統一起來,你能把動人的美編製成情感。你是心靈的美酒,飲者可以升入理想世界的至高處。你是大軍的鼓動隊,你是崇拜者靈魂的淨化者。攜帶著靈魂幻影的以太,慈悲、溫和的大海啊,我們把自己的靈魂交給你,把我們的心寄存在你的深處,請求你把我們的靈魂和心帶到物質以外,讓我們看看幽冥世界隱藏的一切吧!

靈魂的感情,你增殖繁衍吧!心裡的情感呀,你增多生長吧!舉起你的手,為這位偉大神靈建築廟宇吧!靈感之神啊,請你降到詩人的心上,為他們的才智寶庫注入對這位偉大神靈的讚美詞語吧!畫家、雕塑家的想像力啊,豐富,再豐富一些,提高再提高一步,為這位偉大神靈造像塑身吧!

地球上的居民們,款待這位偉大神靈的牧師、修女吧!為它的崇拜者祝賀節日,給他們建造塑像吧!眾民族,頂禮膜拜吧!向奧爾甫斯567、大衛568和穆蘇裡569致敬問安吧!隆重紀念貝多芬570、費厄尼爾和莫扎特571吧!敘利亞,請您以沙克爾·阿勒比的名義歌唱吧!埃及,請您以阿卜杜·哈穆裡572的名義歌唱吧!神聖的宇宙,請您大一些,再大一些,讓他們的名聲播撒在你的天空,讓空氣中充滿純美的靈魂,教人們用目看,用心聽!阿門。

伊本·西那及其長詩

在古人的詩作中,沒有比伊本·西那的《詠魂》長詩更接近我的信仰和我的心理愛好的作品了。

「領導長老」573把最能誘惑人的東西,把與人的想像力形影不分的、由知識產生的最深刻的願望帶來的若干問題,以及只有經過連續考慮和長期觀察才能總結出來的理論,都集中在這首超絕的長詩中。

伊本·西那作為當時的天才,這首長詩自他的意識中產生出來,那是不足為怪的。但是,一個畢生鑽研人體秘密和第一物質特徵的人,竟有此種表現,那是足以令人稱奇叫絕的。在我看來,這位「領導長老」已經通過物質道路,曉得了精神的奧秘;通過可以看見的東西,弄清了可以理解的東西的結構。他這首長詩的誕生,清清楚楚證明了是智力的生命;知識帶著自己的主人由實際經驗漸漸走向唯理論,繼而走向精神感情和上帝。

也許讀者會在西方大詩人的作品中看到某些段落使你想起這首長詩。在莎士比亞的不朽作品中,有的意思無異於伊本·西那詩言的語句:

她不高興地來到了你這裡,

她傷心也許不忍與你分離。

席勒有類似的詩句:

蓋子已經揭開,她吟著詩,

看到了睡眼看不到的東西。

歌德也有相近似的詩句:

她回來曉得了世間一切隱秘,

然而她的破衣沒有縫補。

布朗亦有相似的詩句:

她像閃電,以高熱放光,

爾後捲起,似沒有閃亮。

但「領導長老」比這些詩人早幾個世紀。他把在不同時間以斷續形式降到不同思想上的東西集聚在一首詩中,這使他成為他的時代以及其後若干時代的天才,使他的這首《詠魂》長詩成為他在最優秀、最深遠的題目中的最深刻、最優秀的作品。

安薩裡

安薩裡與聖徒奧古斯丁之間有著心理上的聯繫,雖然二者所處的時間與學說、社會環境各異,但卻是一種學說的兩個彼此相似的外貌。那種學說則是精神上的一種實實在在的傾向,它將人一步步由可見世界及其現象引向形而上學、哲學和神學。

安薩裡離群索居,拋開世間榮華、尊位,獨自苦苦修行,深入探究將科學之尾與宗教之首連接在一起的那些細線,精心觀察那個隱形的容器;就在那個容器中,人們的知識、經驗與人們的情感、夢想混合在一起。

奧古斯丁就是這樣做的,先於安薩裡五個世紀。讀過他的《懺悔錄》的人,都會知道他把地球及地上萬物作為向最高存在核心攀登的雲梯。

不過,我發現安薩裡比奧古斯丁更接近與事物的本質和秘密。原因在於二者的繼承之間存在著差別,即安薩裡繼承了先進的阿拉伯、希臘科學理論,而奧古斯丁所繼承的則是公元二、三世紀教士們的神學知識。我所說的繼承,是指隨著日月的推移,事情由一種思想轉向另一種思想,就像身體上的某些特點,從一個時代帶到另一個時代,總是與人的外觀形影相隨。

我發現安薩裡自有一種東西,使他成為連接他之前的蘇菲派和其後的神學家的一個金環。過去佛教思想所達到的境界中有安薩裡所傾向的東西;斯賓諾莎和威廉·布萊克574的著作裡含有安薩裡的情感。

安薩裡在西方的東方學者心目中享有很高地位,他們把安薩裡與伊本·西那、伊本·路西德並列為東方一流哲學家。他們當中的神性論學家則把安薩裡看作出現在伊斯蘭中最尊貴的思想家。出奇的是,我在佛羅倫薩(意大利)一座十五世紀建造的教堂的牆壁上看到安薩裡的畫像與若干哲學家、使徒和神學家們的畫像掛在一起。中世紀教堂裡的主教們把畫像上的那些人物當作絕對精神殿堂的頂梁巨柱。

更為出奇的是西方人對安薩裡的瞭解竟比東方人多。西方人翻譯他的著作,研究他的學說,仔細探索他的哲學傾向和蘇菲派思想,而我們,我們這些仍然用阿拉伯語說話和寫作的人,竟然很少有人提及或談起安薩裡。我們依舊忙於拾貝殼,彷彿貝殼就是生活大海向日夜岸邊送來的一切。

喬治·澤丹

澤丹已經仙逝。澤丹的死與他的生一樣偉大,和他的作品一樣燦爛。

那崇高的思想長眠了。現在,靜寂女神正在它的陵寢周圍盤旋,示意莊重嚴肅,祛除痛苦啼哭。

那美好靈魂悄然離去,走向我們可感而不可及的世界。它的離去給活著的人們以啟示:務必緊緊把握日夜。

那高貴的實體已從工作的勞累與艱辛中解放出來,裹著勞動榮譽的披風,走向工作超越勞累與艱辛的地方。澤丹已到眼看不見、耳聽不到的地方去了——可是,既然澤丹已經登上暢遊在無邊大海中的車子,那麼,他現在正忙於有益於那裡的居民的事,埋頭收集資料,驚歎歷史奇妙,傾心鑽研語言。

這就是澤丹——慷慨激昂的思想,唯投入工作方才愜意;如饑似渴的靈魂,只肯居於醒者肩頭;宏大寬廣的心胸,洋溢著慈悲與熱忱之情,既然那種思想仍然以公眾意識存在為存在,那麼,它現在正與公眾意識一道忙碌。既然那顆靈魂以知己朋友存在為存在,那麼,它現在正和著上帝的火焰燃燒。

這就是澤丹的生活——一道從存在湧瀉出來的甘泉,繼而化為一條水流清澈見底的河,灌溉著谷地兩側的莊稼和樹木。

看哪,河水已經流到海岸邊,有哪位食客敢於哭或哀悼它呢?

或許泣淚和哀號與站在生命寶座前的那些人大不相宜?莫非那些人還沒來得及往生命中滴灑安靜額頭上的一滴汗珠或心中的一滴血便匆忙離去?

整整三十個年頭,澤丹不是在溶化自己的心、蒸餾自己的額頭嗎?我們當中誰不曾從那清澈的河水中汲取甘甜的水呢?!

那麼,誰想款待澤丹,就請向著他的靈魂高唱一首謝恩之歌,憑以替代悲痛的號喪吧!

誰想紀念澤丹,就請從澤丹集撰的知識寶庫中取出自己那一份東西,作為遺產留給阿拉伯世界。

不要給偉大的人物什麼,只管從偉人那裡取拿,這就是對偉人的敬重。

無須給予澤丹以哭聲與弔唁,只管從他那裡拿取才智與贈禮,藉此使他永遠活在人間。

阿拉伯語的前途

阿拉伯語的前途如何?

語言是整個民族或其總的民族性的創造現象的一種。如果創造力平息了,語言也便停下前進的腳步。停步中包含著後退,後退裡包含著死亡和消逝。

那麼,阿拉伯語的前途取決於操阿拉伯語的所有國家中存在的——或不存在的——創造思想的前途。如果那種思想存在,那麼,阿拉伯語的前途就像其過去一樣光明遠大;假若那種思想不存在,那麼,阿拉伯語的前途就像其姊妹古敘利亞語、希伯來語的今天。

何為我們稱謂的創造力?

一個民族的創造力,就是前進的原動決心。創造力就是民族心中的饑和渴以及對未知一切的嚮往,是精神中一系列日夜渴望實現的夢想,但並非實現一端上的一個環,而是在另一端為生活增加新的一環。創造力於個人是聰明才智,於集體是熱情火力;個人的聰明才智就是將集體的無形傾向化為可以觸摸到的東西的能力。蒙昧時期575,詩人在成長壯大,因為當時阿拉伯人處於成長壯大情況下。古典文學時代,詩人開始分支,因為當時伊斯蘭國家處於分支情況下。詩人起步、上升、變化,時而是哲學家,時而成醫生,時而當天文學家,直至困神騷擾阿拉伯語中的創造力,於是進入夢鄉,在睡夢裡,詩人變成作詩者,哲學家變成演說家,醫生變成算命先生,天文學家變成了占卜師。

如果上面的說法正確,阿拉伯語的前景將要看操阿拉伯語的所有國家的創造力。如果那些國家獨具民族性或精神上團結一致,那種民族性的創造力經過久眠之後已經醒過來,那麼,阿拉伯語的前途像過去一樣光明遠大;如若不然,情況則相反。

歐洲文明和西方精神會對阿拉伯語產生什麼影響呢?

影響是一種形式的食糧,語言從外面將之取來吃到嘴裡,經過咀嚼嚥下去,有益的東西化為語言的活的成分,就像一棵樹那樣,將陽光、空氣和土的成分化為枝葉和花果。但是,如果語言沒有臼齒咀嚼,沒有胃進行消化,那麼,食物將白白地走去,相反還會變成致命的的毒藥呢。多少樹木試圖在陰影下生存,一旦移到太陽光下,便會凋謝死亡。有道是:有者因受贈而發財,無者因付出而更加貧困。

西方精神是人類的一個角色,是人類生活裡的一個篇章。人類生活是一巨大隊列,經常向前邁進。語言、政府和信念都是由飛揚在道路兩側的金色塵埃組成的。走在這個隊列前頭的民族是創造者;創造者是影響者。走在隊列後段的民族是模仿者;模仿者是受影響者。當東方人走在前面,西方人跟在後頭時,我們的文明對他們的語言產生過巨大影響。而現在呢,他們走在前面,我們變成了後跟者,自然他們的文明要對我們的語言、思想和道德有巨大影響。

不過,過去西方人吃我們烹飪的東西,經咀嚼嚥入肚子,將有用的東西化為西方存在中的活的成分。而現在,東方人則吃西方人的烹飪品,倒是咽到肚子裡去了,但變不成他們自己實體中的活的成分,卻成了半西方的東西。這就是我所懼怕和感到煩惱的。因為這向我表明,西方時而像個臼齒已經脫落的老翁,時而又像個沒長臼齒的嬰孩!

西方人精神是我們的朋友,又是我們的敵人。如果我們能夠制服它,它就是我們的朋友;如果我們被它制服,它就是我們的敵人。如果我們向它敞開我們的心,它是我們的朋友;如果我們把心交給它,它就變成了我們的敵人。如果我們從它那裡得到適合於我們的東西,它就是我們的朋友;如果我們把我們的靈魂置於它的狀態中,它就是我們的敵人。

阿拉伯國家當前政治發展會產生什麼影響?

西方和東方的作家、思想家一致認為,阿拉伯國家處於政治、行政和心理上的混亂狀態中。多數人認定這種混亂將導致破壞與消亡。至於我,則要問:「這是混亂,還是萎靡不振?」

假若是萎靡不振,那麼,這種萎靡是每個民族的終點、每國人民的結局——萎靡就是睏倦式的臨終、睡眠式的死亡。

假若真的是混亂,那麼,混亂是合法的,倒常是有益的。因它表現的是隱藏在民族精神中的東西,以醒代替微醉,以甦醒代替昏迷,如同暴風決意動搖樹木,並非為了將樹連根拔起,而是要刮掉它的枯枝,掃去它的黃葉。假若在一個仍然處於一些原始狀態的民族中出現混亂的話,那麼,清楚地表明這個民族的個人身上存在創造力,整個民族在作準備。薄霧是生活教科書中的第一個詞,但不是最後一個詞;薄霧就是混亂的生活。

那麼,政治發展的影響將把阿拉伯國家中的混亂轉化為治,將把其中的含糊、複雜問題轉化得條理分明、融洽協調。但是,永遠不能以實體取代萎靡,以熱情取代煩惱。陶瓷工人能把泥做成酒罈或醋罐,但他卻不能用沙子和石頭創造出什麼。

阿拉伯語將在高等學校和非高等學校普及,並用阿拉伯語講授一切課程嗎?

不把高等學校和非高等學校辦成具有純民族性質的學校,阿拉伯語在那裡就得不到普及;不把學校從慈善機構、社會集團、宗教集團手中轉到地方政府手中,就不可能用阿拉伯語教授所有課程。

比如在敘利亞,教學是以施捨的形式從西方傳來的。我們仍然在吞食施捨的麵包,因為我們是餓得心發慌的人。那麵包救活了我們;把我們救活之時,也是把我們置於死地之日。那麵包救活了我們,因為它喚醒了我們的所有感官,微微喚醒了我們的頭腦;又將我們置於死地,因為它分裂了我們的語言,削弱了我們的團結,切斷了我們的聯繫,疏遠了我們群體之間的關係,致使我們的國家變成了若干興趣愛好、審美觀點各不相同的小小殖民地,部分被捆在西方國家的繩子上,舉著他們的旗幟,為他們的長處、尊嚴唱讚歌。在美國學校吃了口知識飯的青年,已經自然地變成了美國代理人;在教會學校吸了一口知識汁的青年,變成了法國大使;穿上一件俄國學校織的汗衫的青年,變成了俄國的代表……那裡的學校每年都會培養出這樣一批代理人、代表和大使。當前關於敘利亞政治前途上的意見分歧及不同傾向,就是上述論斷的最有力的證據;那些用英語學習了部分知識的人期望美國或英國監護他們的國家;那些用法語讀書的人則要求法國管理他的事情;那些沒有用這種語言或那種語言學習了的人,則不要這個國家或那個國家,要求執行最接近於他們的知識和意識的政策。

我們靠哪個國家的費用學習而向著哪個國家的政治傾向,也許是東方人報恩思想感情的證明。但是,一邊砌上一塊磚,而另一邊卻推倒一堵牆,算是什麼思想感情呢?種一株花的同時毀壞一片森林,算什麼思想感情呢?使我們活一天而死一輩子,又算什麼思想感情呢?

西方的真正行善者和慷慨大方者,並沒有在給我們送來的麵包裡加進針和刺。他們當然想利用我們,而不是要害我們。可是,那針生自何處,那刺又來自何方呢?這個題目,我將另找機會進行探索。

是的,阿拉伯語將在高等學校和非高等學校普及,用它教授所有課程,使我們的政治傾向得到統一,使我們的民族意志得到統一。因為在學校裡可以統一傾向和意志。但是,這一點只有在用國家的費用培養新一代時才能實現;只有在我們每個人都為一個祖國而取代兩個肉體和靈魂相矛盾的祖國的兒子時,這個任務才能完成;只有用我們自家的麵包取代施捨的麵包時,這個任務才能完成。因為一個飢餓的討飯者是以施主慷慨為接受麵包的條件的。誰把自己置於受禮者的地位,誰就不能反對送禮者;受禮者總處於被動地位,而送禮者總是處於主動地位。

標準阿拉伯語將戰勝各種方言並統一方言嗎?

方言在不斷變化和攻進,粗硬處被變得柔軟。但它不會也不能被擊敗——應該不被擊敗——因為它是被我們稱為語言的根本,是被我們稱為修辭的起源。

語言像別的事物一樣,都遵循著最合理的必需存在下來的規律。在方言裡有許多存在下來的最合理的要求,因為它最接近於民族的思想,最接近於普遍民族性的目標。我說,它將存在下去,我的意思是說它將與語言本體結合,變成整個語言的一部分。

每一種西方語言都有方言。那些方言都有文學、藝術現象,均不乏美妙、新穎之處,頗受歡迎,而且在歐洲和美國都有一批天才詩人,他們能在自己的長詩與二重奏韻詩中成功地將方言與標準語巧妙結合,詩品感情豐富,十分動人心弦。我認為在輪旋曲、抑揚格詩歌、《諷刺詩》和《打油詩》中,有許多新的轉喻、美妙的借喻和新創輕快表達方法。假若我們把這些放在用標準語言寫的、充滿我們報刊雜誌的詩作旁邊,會像一束香花放在一堆乾柴旁邊那樣,或像一群善唱的舞姬面對著幾具木乃伊。

新的意大利語原是中世紀的一種方言,上流社會稱之為「下流人」的語言。可是,當但丁、彼特拉克、卡蒙斯和弗朗西斯·達席齊用之寫成長詩及不朽的二重奏韻詩時,那種方言就變成了標準意大利語。此後,拉丁語變成了行走的宇宙,擔在反動分子肩上的棺材裡……埃及、敘利亞和伊拉克的方言與麥阿里、穆台奈比的語言之間的距離,並不比意大利「下流人」語言與奧菲迪、弗爾基勒的語言之間的距離遠。假若在近東出現一位偉人,用其中一種方言寫一部偉大著作,那麼,這種方言就會變成標準語言。然而我認為在阿拉伯國家不會出現這樣的事情。因為東方人迷戀過去勝過現在和將來,他們慣於保舊守殘。如果他們出現一位偉大人物,必定會在先輩人所走過的修辭路上顯示自己的才華;先輩人的路是思想搖籃與其墳墓之間最近的路。

振興阿拉伯語的最好方法是什麼?

振興阿拉伯語的最好方法,而且是唯一的辦法,就在詩人的心裡,詩人的雙唇上和詩人的手指間。詩人是創造力和人之間的經紀人。詩人是線路,負責將心靈世界創造的東西運往研究世界,將思想世界決定下來的東西運往記錄世界。

詩人乃語言之父母。語言到詩人所到之處,語言在詩人駐足處停步。一旦詩人倒下,語言便在其墳墓上痛哭號喪,直到另外一位詩人路經那裡時將它拉走。

既然詩人是語言之父母,那麼,模仿者便是語言殮衣的製造者和掘墓人。

我說,每個詩人,無論大小,都是發明家;無論強弱,都是探索家;無論貴賤,都是個創造家;不論當教長還是做平民,都是純粹生活的熱愛者;不論哲學家,還是當葡萄園的看守人,都是嚴肅認真地站在日夜面前。

至於模仿者,則是什麼也不發明,什麼也不創造的人,只是延長同代人的精神生命,用從前代人衣服上取下來的補丁縫製自己的精神衣裳。

我說,詩人是農夫,用與從父輩那裡繼承下來的稍有不同的犁,耕耘自己的土地;其後來者,則用新的名字稱謂新犁。我說,詩人是園丁,在黃花和紅花中栽種第三種橙黃色的花;其後來者,則用新的名字稱謂新花。我說,詩人是織布工,在自己的織布機上織出花紋不同於鄰居織布工所織的織物;其後來者,則用新名字稱謂新織物。我說,詩人是航海家,為具有兩面帆的船升起第三面帆。我說,詩人是建築師,在單門、單窗的房間之間建造出雙門、雙窗的房舍。我說,詩人是染布工,把前人未曾混合過的顏色混合在一起,調出一種新的顏色。航海家、建築師、染布工之後的來者,用新的名字稱謂他們的成果,以之在語言船上張帆,在語言房舍上加窗,在語言衣裳上增色。

模仿者,則是沿著一千零一個商隊走過的路,從一個地方走到另一個地方,唯恐迷失方向,不敢偏離老路一步。沿著一千零一代人走過的路,憑以獲得餬口生計。以此得到吃、喝、穿的人,其生活始終像回音,其存在像遠離真理的微弱影子,他一點也不瞭解之,亦不想瞭解。

我說,詩人是虔誠信徒,親身走進寺廟,泣而跪之,又是興奮,又是號喪,又是贊主,又是側耳細聽,又是自言自語,然後走出廟門,雙唇間及舌頭上掛著名詞、動詞、虛詞、新的派生詞,皆是有關他的祈禱形式的,而且形式天天更新,引起他著迷的種類在夜夜變化。他以自己的這種工作為語言吉他增銀弦,為語言火爐添好柴。

模仿者,則是沒有意志、沒有感情地重複祈禱者的禱詞和禮拜者的祝福語,而把語言丟在他發現語言的地方,把個性公報丟在無公報、也無個性的地方。

我說,詩人是那樣的人:既已愛上一位女子,他的靈魂便孤獨起來,偏離開人的道路,讓靈魂的夢附著在自由白日歡樂、夜晚恐怖、暴風呼嘯、山谷寂靜組成的軀體上,然後再將其經驗編成戴在語言頭上的花環,將其信仰做成掛在語言脖頸上的項鏈。

模仿者,甚至在描寫愛情、作情詩和讚美少女上也完全照搬老詞。提到他的情人的面孔和脖頸,他只會說:「像圓月,似羚羊。」想到情人的髮髻、身段和眼神,他只會說:「如黑夜,似楊柳,像快箭。」他訴苦,會說:「不眠者的眼皮,遙遠的黎明,迫近的責備者。」如果想弄個修辭奇跡,他會說:「我的情人向眼裡的水仙降淚珠之雨,以便灌溉嘴巴的玫瑰。我的情人用她的牙咬她的手指。」我們的這位鸚鵡朋友唱著這種陳詞濫調,而不曉得自己在以自己的愚蠢毒害語言肥肉,不知道自己在用自己的低能與浪蕩輕視語言的尊貴與莊嚴。

我已談過關於創新及其益處,也談了不育及其害處,沒提那些把自己的一生消耗在編詞典、著長詩、集詞彙的人們——我一字未提他們,原因在於我相信他們像語言漲潮與退潮之間的海岸,他們的職能不過是篩子——篩子有很好的職能,可是,當一個民族的創造力只會種毒麥,只會收穫乾草,在其打穀場上只堆滿芒刺和螢火蟲時,篩手們又能篩出什麼東西來呢?

我再說一遍,語言的生命、統一、普及以及所有與之己有和將有關係的一切,都取決於詩人的想像力。我們有詩人嗎?

是的,我們有詩人。每一個東方人都能成為自己領域裡,自己花園,自己織機前,自己寺廟裡,自己講台上,自己寫字檯旁的詩人。每一個東方人都能將自己從模仿、傳統監牢裡解放出來,走到太陽光下,前進在生活的隊伍中。每一個東方人都能投奔蘊藏在自己精神裡的創造力;那種永恆的力量是上帝之子用石頭砌成的。

那些致力於安排和播放自己的天賦的人們,我則對他們說:「就讓你們個人的目標成為追蹤前人腳印的障礙吧!對於你們和阿拉伯語來說,用你們自己的個性建造一個簡陋茅舍,也比你們用借來的個性建造摩天大廈要好。就讓你們的自尊心成為作讚頌詩、悼念詩和祝願詩的屏障吧!對你們和阿拉伯語來說,草率輕易地死去,也比把你們的心當做香焚燒在偶像、石雕前面要好。就讓你們的民族熱情成為描寫東方生活的奇悲怪歡的推動力吧!對你們和阿拉伯語來說,抓住你們周圍的最簡單的事情,給它穿上用你們的想像力做的衣衫,要比你們照搬西方人寫的最壯觀、最美麗的作品好得多。」

伊本·法裡德

歐邁爾·伊本·法裡德是位神詩人。他那乾渴的靈魂喝過靈魂釀造的醇酒,終於醉了,開始遨遊,升入可以觸知的世界,漫遊在詩人的夢境、戀人的情海與蘇菲派的宿願之中。之後,他的靈魂突然醒來,回到了可見世界裡,以便用美麗動人的語言記錄自己的所見所聞。不過,那語言並不缺少各位修辭的繁雜詞句結構,因為那是法定語句,並非修辭所能之。

但是,當我們把法裡德的作品放在一邊,仔細觀看他那單純藝術及藝術之後的心理現象時,我們會發現他是絕對思想廟宇裡的一位大祭司、廣闊形象之國的國王、雄壯蘇菲派大軍的統帥。那支大軍正以緩慢的步伐,決心奔向真理之城,必將克服前進道路上的一切生活瑣事,永遠凝視著生命的尊嚴與莊重。

法裡德生活在因循守舊的人們中間。當時,缺乏思想更替與心理創新。人們只是忙於註釋、闡述伊斯蘭留下的文學、哲學著作。然而才智——才智是主創造之奇跡——激發了詩人,使其跨越時代,超越環境,獨處幽居,將展示給他的一切寫成永恆詩篇,用生活所掩飾的東西,表達生活所顯示的一切。

蘇菲主義詩人伊本·法裡德(1181—1234)

法裡德沒像穆台奈比那樣從自己的日常生活現實中選擇題目,也沒像麥阿里那樣為生活中莫名其妙的事物和秘密所動心,而是閉眼不看世界,以便觀察現世後面的東西;掩耳不聞大地上的嘈雜聲,以便聽賞無盡無休之歌。

這就是法裡德:一個純潔如同陽光的靈魂,一顆像火一樣灼熱的心,一種清澈透底似山間湖水的思想。即使他不如蒙昧時代的人那樣堅定,不似混血兒那麼機靈,但在他的詩裡,卻有一種前人不曾夢想到、後人也還未及的東西。

新時代

當今,東方有兩種相互搏鬥的思想,即舊思想和新思想。舊思想注定要被戰勝,因為它已精疲力竭,心灰意冷。

在東方,覺醒正在騷擾睡神。覺醒是不可戰勝的,因為太陽是它的統帥,黎明是它的大軍。

在東方的田野裡——昨日的東方是個塊頭大的膽小鬼——今天站著一個青年,那就是春天,正呼喚居民起來,跟著白晝前進。如果春姑娘唱起歌來,驚懼的冬翁會立即醒來,披起自己的殮衣,匆匆忙忙離去。

在東方的天空中,有一種富有生機的震盪聲,不斷生長、伸延、擴展,遇到敏感、機靈之人,會將之拉入自己的懷裡;它又包圍富有感情而又不肯苟且的人,以便將之弄到自己的手中!

在當今東方有兩位首領:一位首領發號施令,令行禁止,但他已是臨終老翁;另一位首領沉默寡言,儼然如法律制度,心平氣和似真理,但他的肌肉發達,強壯有力,決心人皆知,存在無人疑,正確人皆信。

在當今的東方有兩個人:昨天的人和明天的人。東方,哪位是你呢?

你何不靠近我,讓我仔細瞧瞧你的面容和外表,也好判斷你究竟走向光明,還是走向黑暗!

來呀,告訴我,你是什麼,你是何許人?

不是有位政治家暗自說:「我想利用我的民族」嗎?不是還有一位熱血之士自語道:「我想有利於我的民族」嗎?

如果你是前者,那麼,你就是一株寄生草木;假若你是後者,那麼,你就是荒漠中的一片綠洲。

不是有這樣一個商人嗎?他總把人們的急需當做盈利、發財的路子,於是將必需品壟斷起來,一個錢買來的東西,卻要賣十個錢。不是還有一個這樣的人嗎?他終日勤奮努力,為織娘與農夫之間進行產品交換提供方便,使自己化為求者與供者之間的一環,服務供求雙方,從中得到公正報償。

假若你是前者,那麼,你就是罪犯,不論你身居牢房,還是棲身宮殿。假如你是後者,那麼,你就是善人,不論人們反對你,還是感謝你。

不是有這樣一位宗教首領嗎?他用人們的純潔、樸實編織自己遮體的外袍,以人心的真誠、直率鑄造自己的冠冕,自稱厭惡魔鬼,卻靠魔鬼生活。不是也有這樣一位虔誠信徒嗎?他把每個人的長處看做民族復興的基礎,將探索自己靈魂的秘密,作為使自己靈魂完美的階梯。

假若你是前者,那麼,你就是個不信神的叛教徒,不論你白日戒齋,還是夜裡祈禱。假若你是後者,那麼,你就是真理天堂裡的百合花,芳香撲入眾人鼻內,或自由飛揚,直上九霄雲天,芳香永不消散。

不是有這樣一位記者嗎?他在牲口市上出售自己的思想和原則,借社會災難之機發展自己;像飢餓的鳶一樣,只喜歡食腐屍臭肉。不是也有這樣一位教師嗎?他站在民間一個講台上,從日常生活中總結教訓,先使自己從中受到教育,然後再講給眾人聽。

假若你是前者,那麼,你就是粉刺、爛瘡。假若你是後者,那麼,你就是良藥、香膠。

不是有這樣一位官員嗎?他在他的上司面前,卑躬屈膝,低三下四,唯唯諾諾,惟命是從;而在他的下級面前,則是趾高氣揚,耀武揚威,大模大樣,裝腔作勢,動輒把手伸進下級口袋裡,不掏走點東西,一步也不向前挪。不還有這樣一位忠實公僕嗎?他日理萬機,夜以繼日,為民操勞,鞠躬盡瘁,一心為了實現平民意願。

假若你是前者,那麼,你就是民族打穀場上的毒麥。假若你是後者,那麼,你就是民族糧倉裡的吉星。

不是有這樣一位丈夫?他自己所幹的事,卻不讓其妻效仿;他為所欲為,忘乎所以,腰上掛著妻子牢房的門鎖鑰匙;他欲食則食,不管不顧,直至消化不良,而他的妻子只能終日獨坐空房。不是還有這樣的朋友?遇事必拉上同伴之手,做事胸有成竹,事成必讓同伴共享歡悅與榮譽。

假若你是前者,那麼,你只能是已經消亡的原始部落中的一員,棲身洞穴,身裹獸皮。假若你是後者,那麼,你就是民族先鋒之一,迎著朝霞,向著公正、真理迅跑。

不是有這樣一位作家嗎?他精於研究,仰首伸眉,目無眾生;他腦子裡裝的儘是前人丟下來的破爛,且蒙上了厚厚的塵土。不是還有一位純樸的思想家?他仔細探索周圍的一切,以便分出利與害,繼而竭盡畢生精力興利滅害。

假若你是前者,那麼,你就是身著華麗外衣的愚夫笨蛋。假若你是後者,那麼,你就是饑饉者的麵包師、乾渴人的水夫。

我說東方有兩行隊列:一隊由駝背老人組成,人人拄著枴杖行路;雖然走的是下坡路,但個個仍然氣喘吁吁。另一隊由青年組成,他們行走帶風,彷彿人人腿上生著翅膀;他們放聲高歌,似乎個個喉掛琴弦;他們飛身跨越障礙,宛如山崖上有一股力量拉著他們,又像有神靈緊抓著他們的靈魂。

東方人啊,你們屬於哪一隊,又跟著哪一夥行進呢?

不然就請問問自己的心,讓它夜闌更深時再作回答。因為它已從周圍的麻醉劑中清醒過來。請它回答,你究竟是昨天的奴隸,還是明天的自由人。

我告訴你,昨天的人送葬了那個創造了他、也被他創造的時代。我要說,他們被繫在一條繩索上,歲月磨細了那條繩索,一旦繩斷——不久就會斷的——繫在繩上的人就會落入被遺忘的深坑。我要說,他們住在支柱瀕於傾倒的房子裡,一旦暴風來臨——暴風即將到來——房頂就會壓在他們的頭上,那裡就是埋葬他們的墳墓。我要說,他們的思想、言論、著作、詩集以及他們的一切成果,都將是他們身上的沉重的鐐銬,由於他們體弱,拖也拖不動。

至於明天的人們,則生活正在呼喚著他們。他們邁著堅定的步伐,昂首挺胸,緊緊跟隨生活的腳步。他們是新時代的黎明,任何煙霧都休想遮住他們的光芒,任何鎖鏈都不能淹沒他們的聲音,任何沼澤的臭氣都不能蓋過他們的芳香。他們在人數眾多的團體前面是人數最少的團體。然而開花枝條所隱蔽的秘密,不在乾枯的森林裡;麥粒裡所含有的東西,也不在草料垛中。他們是一夥無名之輩,但他們之間相互瞭解,就像高高的群峰,相互看得見,能夠聽到對方的呼喚,可與對方談心聊天。山洞則是看不見東西的瞎子,聽不見聲音的聾子。而他們是上帝拋到田野裡的果核,一旦果仁劈開外殼,一株鮮嫩的幼苗便在太陽下迎風搖曳,繼而長成一棵大樹,根扎大地之心,枝插九霄雲天。

寂寞與孤單

生活是寂寞與孤單大海中的小島。

生活是小島,其石是希望,其樹是夢想,其花是沉寂,其泉是乾渴。它坐落在寂寞與孤單的大海之中。

兄弟,你的生活是遠離所有島嶼和地域的一個孤島,不管有多少船航向另一岸邊,也不論有多少船隊來到你的海岸,你總還是你,你是一個孤零零的小島,只有自己的孤寂痛苦,只有自己的遙遠歡樂,只有自己的無名思念,只有自己的秘密隱私。

兄弟,我看見你坐在金山上,為自己的富有得意忘形。你認為每捧金沙裡都有一條無形的路,將你與人們的思想接通,把你與人們的愛好聯結。你像一位偉大的征服大將軍,統帥著常勝大軍,攻佔碉堡,奪取工事,無堅不摧,所向披靡。可是,我再看看你,卻發現你的倉庫牆後有一顆心在寂寞與孤獨中跳動,在一隻嵌著寶石的金籠子裡跳動,乾渴難耐,然而籠中無水。

兄弟,我見你坐在榮譽寶椅上,四周圍滿了人,個個口詠你的名字,人人讚頌你的功德,誇獎你的才智。目不轉睛地望著你的英容,彷彿他們站在一位聖人面前,聖人正用自己的意志舉起他們的靈魂,攜帶著眾靈魂遨遊在群星之間。你望著他們,你的臉上掛著歡悅的表情,顯得那樣強大無敵,彷彿你就是他們的靈魂。可是,我再次看你,卻發現你那孤孤單單的自身站在你的寶椅旁,正為自己的寂寞而痛苦,又因自己的孤獨而哽咽,之後,我見你的自身將手伸向四面八方,似乎在向無形的幽靈祈求同情與憐憫。其後,我看到你的本身正凝視一個遙遠的地方,一個什麼也沒有的地方,一個只有你的寂寞與孤單的地方。

兄弟,我見你戀上了一位漂亮女子,你便把自己心中的蜜糖傾倒在她那頭髮中分處,而她的雙掌上也堆滿了你的唇印。她望著你,她的二目中放射著充滿柔情的光芒,她的唇邊掛著慈母般的甜潤笑意。我暗自說:「愛情已經趕走了這個人的寂寞,消除了這個人的孤單。他又與完整的普通靈魂取得了聯繫。過去,愛情曾以獨處與淡忘將他與完整的普通靈魂分開;如今,完整的普通靈魂又用愛情將他拉入了自己的懷抱。」可是,我再仔細瞧瞧你,卻發現你那顆熱戀的心,仍然是顆孤零零的心,很想把心底裡的蜜糖傾倒在心愛的女子頭上,然而卻無能為力。我發覺你那溶化愛情靈魂的背後還有另外一顆靈魂,孤孤單單、形影相吊,宛如雲霧,很想把女友手中的東西化為幾滴淚水,但卻不能如願以償。

喂,兄弟,你的生活是一座孤零零的房舍,遠離所有的屋宇與區域。

你的精神生活是一座房舍,遠離人們以你的名字稱呼的表面現象之路。假若這房舍是黑暗的,你卻無法用鄰居的燈將之照亮;假若這房舍是空的,亦無法用鄰居的財產將之裝滿;假若這房舍坐落在沙漠上,你也無法將之搬到他人培植的花園裡;假若這房舍坐落在高山之巔,你更不能把它移入他人之腳踏過的谷地。

喂,兄弟,你的理性生活被寂寞與孤單包圍。如果沒有這寂寞與孤單,你也就不成為你,我也就不是我。如果沒有這寂寞與孤單,我聽到你的聲音,我會以為自己在說話;我看到你的面孔,我會以為自己在照鏡子。

歷史學家和社會哲學家伊本·赫爾敦(1332—1406)

詩人穆泰納比(915—9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