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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行,必有傳奇

這個人的手上攥著一根竹竿,竹竿在石子路上敲出的噹噹聲回回比他到我們馬州要早一些。盲客大名叫永昶,還有很多人記得他說的書。他算不得正經藝人,到老了還在這片地方遊蕩,給人解悶,掙點碎錢度日。江湖人給他們說書這一行叫「使短傢伙」的——指竹板、弦子、醒木、竹竿等。他就是這樣。人們聽他說書,在周圍不時發出「嗯啊哈是」。盲客一開口準是:「來啦!那誰咋沒來?」起初還以為,走江湖的人隨意應承。一天上午,天不熱,盲客還是這樣晚於他的噹噹聲來到村子。他坐在那棵大柳樹下說書。

「三德幹啥去啦?咋還不來?」

有人說:「一會兒來。你先說吧。」

盲客開始說,說了一會兒,到了新內容,就不說了。

「咋不說了呢?快說啊。」

盲客坐在大柳樹投下的影子裡不說話。天一層亮過一層。末了,等來了那人。那人小步跑著,往這邊來。他才開說,顧自叨叨:「也不曉得幹啥哩!」給旁人看去,笑他好像是還明著眼。一個人問:「你猜他幹啥去啦?」「那不好說。」盲客眼角是皺的。說完,扯著臉皮,笑一陣,笑聲不是哈哈,而是嘿嘿,像在揉一捆干玉米葉。有人開玩笑,對著那人小聲說:「你剛從女人被窩出來吧?」盲客好像很瞭解他似的:「你這人哪都好,就是怕女人。」他那天是下午走的。那人回家把話憋到半夜,躺在炕上,女人又去抱他。他推開女人四處巡視,小聲說:「咦——上午盲客說我……」

盲客永昶是六歲害了一場病瞎的。本來,以為醒不了,可一個半夜突然就醒了,醒後第一聲是對著牆壁大喊:「娘!那兒有人!」永昶娘嚇了一跳,碰他一下,他「啊」地叫一聲,也不回頭看她。後來,發現永昶的眼是暗的,窗外天色也是暗的。

「娘!」

「在這……永昶。」永昶娘抹眼淚。

永昶爹也抹眼淚:「永昶,爹在,也在這。」

名字取得不好。家人愣在那兒,本來取這名字是因為孩子出生眼睛奇亮無比,怎麼會想到有這一天。前思後想,一夜都在近了遠了地看孩子的那雙大眼。永昶始終瞇著眼,有時問一句:「天咋還不亮啊?」

……

老盲客一直是圓臉盤。走街串巷,竹竿當腿使。圓臉走街串巷,曬得很黑。兩眼陷進黑皮膚,在人堆時偶爾會蹦一點兒淡的反光——永昶娘沒見到他一身破爛的樣子;永昶爹趁著家裡有點財力,趕緊給孩子找出路。最初,他嫌三弦不好聽!老盲客給賠笑:「你小子要想以後……」說到這就聽到一陣「嗚嗚」,他娘在門後抹眼淚。

從前,永昶家裡有個果園。東西靠山坡兩溜植有石榴樹,後來樹之間「走親戚」,園子整個就成了它們的天下,每年給他們創收不少錢。永昶還記得石榴掛上樹,再倒映在他沒瞎的眼裡是小紅燈籠。六歲以後永昶再沒去過園子。他娘病的那幾年,他爹到處問病。施肥、剪枝,沒工夫做。石榴沒給好好長,一年半就荒了。他爹就在園子裡轉起了圈。有人過路見了,問他做個啥?他就說,轉轉。那人日頭平西,回來又看見他。「我轉轉,轉轉。」他自個兒說。林子在風中響。他爹踩著地上的影轉到林子深處。那人也知道他心裡走著事情,先轉轉吧。就對他彎曲下去的背影,歎氣。時運不濟,園子也讓爹賣了(低價,那時沒人給得出好價錢)。娘在炕上看著桌上的錢,和低頭吸煙的他爹,抹眼淚。到死,沒跟他爹說上一句。

永昶的記憶是清楚的。沒日沒夜,病倒三天,就三天,娘沒了。沒日沒夜,又半年零三天,爹也沒了。一場葬禮,一個小盲孩送走了世上最親的爹娘。

現在,盲客手上的三弦是師傅傳的。「身兒」跟他胳膊似的,黝亮裡滲出一股暗,像有些年號,傳說為黑檀制。他說,這不用漆。又說,時間一久,汗也是漆了,手不知在其上摩挲幾萬遍,來來去去,吱呀吱嘎。也有一說,盲客手上的三弦不為黑檀制,是上等雲杉!流暢紋理便是證據。兩方(看上去都是明事之人)起了爭執,後來吼起了嗓子,彼此拿眼狠狠盯著。一時達不到共識,人便迎著黃昏拂袖而去。大伙散了。第二天,接著扯。這份爭執弄得馬州人都對盲客的弦子動了好奇心。後來,兩人扯夠了三弦的木料,又扯到三根弦兒。非說那是蝦線兒擰成。大伙有的知道「蝦線兒」,有的不知道。知道的就給不知道的說:「吃過蝦子?」不知道的,聽出了幾分瞧不起的意思:「見過蝦子游!」

知道的:「蝦子背上有根黑線兒……」

「扯!」不知道的更不信。

其實,知道的,不知道。

蝦線兒是一種細線,產地盛產蝦而得名「蝦線」。在石榴河下游。河蝦個個活潑、機靈,拿線「拴」。線結實,細緻,耐磨。村子叫蝦子村,蝦子村人家家戶戶擰線兒往外銷。最早一個老盲客來到蝦子村,蝦子村的「拴」蝦女追著他聽書。一個禮拜,說書人卻沒掙幾個錢。走時,身後跟了個挎籃的女子。倆人沿河走著走著,就遠了。女子一路,擰繩拴蝦。到了晚上,盲客趁夜靜,給她拉弦子聽。女子聽得一心感動。

不知道的,也知道這個悲傷的傳說。

我們馬州的盲客都說書。說書到底算不算買賣,也不好說。總之,能活人。她從唱大鼓書演化而來,分支也很多。到了馬州,似乎變了味。來聽的也都是村民,有時也不給錢,就給口飯。也很少有「托杵」的徒弟(向聽說的人要錢)。

馬州的說書人都是自個兒嘴上的活兒,找一塊地方就可以張嘴乾活。沒有上面傳下來的很多講究,與茶館、書館不是一檔子事。盲客不能勞作了才說書。所以,說書是迫不得已,沒有自願下這「海」的。這也與別處不同,據說清末光宣時候,聽書的都是八旗子弟,衣食無憂。聽幾年記下幾套書,趕上時局動盪,投個門戶,拜個師傅,靠這個活命。這時候,「托杵」的徒弟越來越少了。

永昶就是老盲客的「托杵」徒弟。

盲客的師傅就是傳說中的盲客。正好打從馬州路過,永昶爹拿了禮物,帶著孩子登門拜師,可永昶不想學弦子。老盲客一進他們院子,他就哭。「我覺得你們日子不難,孩子不愛學就算了吧?進來時,就覺得這大院子快長草了。」老盲客聽得煩時,就站在院子裡。「這年月啥也不好做,這孩子的眼看不見了,他娘的心比這院子更荒。」他爹看老盲客站在院子裡,也追了出去。

「您給這命苦的孩子一條活路吧!」幾句話說動了老盲客。

後來,老盲客一家帶永昶走了。到哪說哪,讓他聽著。有人就問:「這是您徒弟?」老盲客一笑:「要問是不是,貴人贈銀子。」

師母扯了一下永昶衣襟,他趕緊端起笸籮,順著師傅的聲音,蹭過去收賞錢。

光腳上機靈是不夠的,盲客說還得耳朵機靈,做徒弟就是跟著師傅一場一場的「聽活兒」。很多事教不了,成本大套,如丑官兒(《施公案》)、黃臉(《隋唐傳》)、大黑臉(《包公案》)、小黑臉(《小武義》)、渾水子(《於公案》)、丘山(《精忠傳》)、黃楊兒(《三俠劍》)……永昶聽得多了,就好好記。

「大黑臉——是哪一出?」

「別老一驚一乍的!」師母摸著永昶的頭。

傍晚收場,路上老盲客經常突然來這麼一句。永昶立即呆住不動,達到不用過腦子才行,老盲客眼前這孩子還差得遠呢。每次問到「串花」倒是沒記擰過。

一天,永昶說:「師傅,我能說《濟公(傳)》了。」

因為,他們很像。這是老盲客從他師傅那裡學來的,到了馬州有的人就不愛聽,所以,他就說一些民間故事,好像發生在跟前,其實也是把說書路上聽來的閒言碎語,該連的連上,該改的改掉,該發揮的發揮……這形成了我們馬州盲客獨有的手藝,三弦伴奏著說這些事和成本大套地說書,不是一個味。來聽書的人就有了愛聽和不愛聽。

老盲客囑咐永昶,說書雖然是江湖小道,年代不同,變了許多門路,該有的規矩還是要有。就說一個說書人在馬州活命,次次開場,手板、腳板,一樣不能落下。落下一次沒事,落下兩次你從心裡就懈怠了這件事,講出去的人物就不讓人覺得有「精神」了。老盲客臨行的前夜,從永昶家把飯吃完,不說話,坐著不動。永昶爹就問:「他師傅有話?」老盲客對他們說:「說書能活人,活人的規矩你將來走江湖更得記准了。」

「打腳板」是表示佔了貴方寶地,「手板」寓意不動手接錢。捆紮腳手板(木製,手板護手掌,手指露在外)對盲人來說顯得麻煩。盲客都得仗著一個感覺捆紮。永昶沒感覺了,就拼了命想師傅的聲音(他不太記得老頭兒說了啥,記得他不愛正經說話,只有跟師母,或給人說書時才好好說話)。捆好了,手撥三弦調,先校音。吱嘎一聲,不對,再擰。吱嘎——吱嘎又兩聲。外人聽著,差不多。說書人心裡有個基調。調好了,開口唱,故事在詞裡走著,一會兒一個高坎兒,一會兒一個趔趄。人隨調走,調隨人停。那些故事裡的「人」和聽者越來越熟。盲客張嘴,它們就知道誰是誰了,關係不會亂。每個盲客來一處地方說一回書的時間都是固定的。上回書說到哪裡,到了此處,這回書接到哪裡——這就是盲客們的記憶,也是技藝。

馬州的盲客真是越來越少,「永昶」這個沒瞎時候用的名字沒人提,也就被忘了。我們就叫他盲客吧。

董家門口有一棵大柳樹,盲客愛在那裡說「明地書」。董家在街心,不遠就到了街口。天亮到麻黑,一圈閒人,聽他一整天地說,一整天的弦響。每次,盲客來到馬州這村子,都是竹竿往老董家門邊的石上一斜。盲客覺得,周圍的動靜聚集得差不多了,再按規矩,一步一步……他為村子帶來了生氣——有個老頭兒病了很久,一日將兒子、兒媳婦喚來床邊交代後事,對他們說:「你娘死得早,我伶仃一輩子……那年河邊遇上的美女子……我辜負了她……不多說啦……我的事要簡簡單單的,能多快多快……」老頭兒說完,當夜就去世了。幾位親眷弔唁之後,聽兒子的話,風風火火地下葬。出殯是在一個下午,飄細雨的下午,有點小風,棺材即將入土時,下棺的幾個人一個踉蹌,三三兩兩喊著「啊」跌在了一旁。不料,棺材裂開。眾人一愣,這裡面竟然——是空的!

盲客的師傅老盲客在蝦子村說過一回這個老頭兒。盲客把老段子又說一遍。鄉野之地講七俠、五義、三國、水滸倒不如這些離人們近。好多人覺得大俠住在馬州外的地方。而這些馬州盲客特有的事,出門就能遇上,好多人扯閒就會當真的事往下傳,說那年石榴河邊遇上一個美女子……他們又把盲客說過一回的這個老頭兒又說一遍。有人愛聽盲客說書,有人愛聽他的弦子。說到「這裡面竟然——是空的」,停住嘴,讓弦子繼續響。於是,你就能聽到蹬蹬的聲音——有人往木箱打賞他幾個錢。他也不「看」你,四、五、六……沒了聲?有時,他還跟你擰眉頭,弦子上的表示是,一下亮音一下低音,讓你知道他跟你擰眉頭了。

「來,喝水!」一個小媳婦給他遞上水。

盲客問:「英棒還沒下學?」

「是該下了。」

「那快點說——不久,兒子過河辦事在一個鎮邊的橋頭停歇。也巧一隻船自橋下經過。船上站著一個老頭兒,一個女子。老頭兒與其父長相一樣。」

「咕嚕——」盲客嚥下了一口水,周圍人聽得入迷。

「底下呢?」

「那兒子在岸邊喊老頭兒的名字,老頭兒也向他擺手。人在橋上,船在水間,也只看著老頭兒的船越來越遠了……」

「底下呢?」

老頭兒沒死?逃出來了?到底是不是他爹?是,我看是,要不咋跟他擺手?不是吧?明明死了,你是說入棺了吧?他說著,說著。你沒說。盲客拍打胸脯的塵土。還想問的,一看這陣勢,也不再問。

盲客在等那個叫英棒的小孩。董英棒就是剛才給他送水的女人的孩兒,和他小時候說話、走路是一個聲兒。每次,他都會等到英棒放學回村才捨得離開。突然,他喊了一句:「來啦!」送水女人簌地,從人堆裡站了出來。

他擠在聽書的人堆裡,往往是牆角一蹲,瞇起眼睛,不說話。我卻最記得郝結實說起話來十分有特點。早先跟大伙說起話來,光見嘴巴一鼓一鼓的,也聽不見聲音,有時他說話趕不上人聽;有時從一粒芝麻說到一隻狗熊,再從一個棒子說到一塊西瓜,說得沒意思了,聲音也越說越小。你總會看見他嘴巴一鼓一鼓的。村上人笑話他嘴巴一鼓一鼓的跟屁眼兒似的。「羊拉屎啊他!」一個羊倌在大伙的議論後跟了這麼一句話。村上人一驚。

從此,郝結實留下一個「羊拉屎」的外號。

村上很多女人在家使氣出門就樂意去找他,在他跟前說話也有意思。羊拉屎愛在村裡轉圈,從南往北轉著走。生完氣的女人遠遠地見了他,就喊:「哎!」羊拉屎在街口趕緊掉頭走。遠遠地,又聽她吼:「哎!」女人只要和他說上話,他嘴慢聲小就只有聽的份兒了。好多次,女人不是不等他說話,等他那一會兒,他攢出夠說的話來,人家早開始說了,說一段事等他一會兒,對方就說:「你說說!」他嘴巴一鼓一鼓的。對方下一段事又說完了:「你說說!」

羊拉屎清楚她們這麼說,不是真想讓他說。這句「你說說」的意思是女人抬頭看他一眼時的話兒佐料,不在這時說句話,總感覺怪不好意思。

一般大的人裡,數他說話晚。他娘是在他該會說話,還不會說話時,才把注意力轉移了一下。之前,他身體不好,三天兩頭髮燒,他娘怕孩子活不了,整天擔驚受怕。他三歲半時的一個下午,管戶口的民警在院門口遇上了他娘。他娘又抱著他著急出門。

「先等會。」民警說。

「等會就燒著了。」

「又病了?」民警看見孩子一張小紅臉。

「有好久沒發燒了……」他娘說。

「先等會。」對方說著,他娘走著,已離開門口,追在後面的民警拿著一沓記錄也有點急,「先等會,我說了讓你先等會。」

「我不是說了嗎,等會就燒著了。」當時,還沒取名,他娘就說,「你看怎麼結實怎麼給取個名吧。」

一個月後,戶口薄下來,上面的名字就叫了郝結實。

郝結實他娘找醫生問過,孩子是不是燒壞了舌頭?醫生說話有意思,不直說,他回答個:「是有影響。」是不是燒壞了?他娘在鎮上衛生院得不來答案,倒讓自個兒有了希望。從鎮上回來,就開始教他說,一個字一個字蹦。他爹看了鬧心,乾脆他娘一教,就出門。等回來,孩子還在蹦他離開時停在耳朵裡的字。「我——我——」半天沒說出個東西,聲音越來越小,光見嘴巴一鼓一鼓的。小時候,他在村裡喊喇叭的爹說:「這還是我兒子?」他娘說:「這當然是你兒子,不僅是你兒子,還是你的報應!」然後,看一會兒能說會道出了名的他爹,他爹也看一會兒自個兒的兒子郝結實。

郝結實到了找媳婦的年紀,村上沒人給他說親。他娘一著急,就逼他爹。他爹「郝先生」在四里八莊有頭有臉,逢喪嫁娶的場面,人們見了都要叫一聲「先生」。他是十幾年來固定的賬房先生,在場面上能說會道。這樣的老子有這樣的兒子,不僅他爹想不通。後來,他爹一拍大腿,乾脆就再也不想。這次,他娘逼郝先生時,郝先生來了一句:「我不!」答得短促,有別以往的長篇大論。他娘顯然也這麼覺得,先「喲」一聲算作對這感覺的表示。緊接著,她說:「你不?你不?誰不你都不能不!都說不讓,你不啊,你不,就別醉得連句整話都說不好光知道下種啊!」

郝結實他爹吵完,又走了。他娘撩起門簾往門外看時,他爹正拉開門栓。每次,他爹跟娘吵完,就一個人走了。郝結實沒想到,他爹還是被他娘說動了。這次沒白一個人出門,他給兒子前後說了外村仨姑娘。

一個小眼睛女子嫌他「羊拉屎」,原話是:咋這樣?都說了的。說羊拉屎。可不。沒說這麼個拉法。小眼睛姑娘走了。郝結實為此不高興好幾天,不高興不是嫌人家說他說話「羊拉屎」——這事提前說明白了,而是見了面,嫌他「拉」(說)得慢。另一個牛眼女子是他嫌人家「稀拉屁股」。「稀拉屁股」指人話密,走哪說哪,什麼都說。「那眼——像——像——」他跟幾個一般大的人說。像啥一直聽不到。人們著急亂猜:龍眼?鼠子?狸貓?大棗?珍珠?郝結實站起來,說:「像——那、那個——」西去河岸的路上,「啪——」小牧童騎著牛搖鞭子。和第三個女子相親是約在女方老姨家。炕東一個,炕西一個,倆人從中午坐到老姨夫晚上歇工。老姨和郝結實他娘給他們騰地方在前院扯閒。郝結實娘說一會兒話,側臉瞅一眼窗。

回家路上他娘問郝結實,這麼長時間,我看有戲,你說咋樣?他說了半天「不」。那屋裡這半天說個啥?沒……說話兒。沒問你,我說那女子?他娘問完,這邊是郝結實答,也也也沒沒沒。他娘說著,熱情退了。就……就……就……話也說著沒勁,倆人一前一後攆著,一路也就沒有再說別的。

羊拉屎掀蓋頭的那夜,瞪著女人葡萄大的眼睛看時也是納悶的。他沒明白過來女人怎麼會同意。後來,女人跟他娘說起了那日的事,他娘還是覺得有點納悶。

「你們當初真沒說話?」

「可不!」

「沒說話,我就不明白了。」

「我倆一個樣兒。」

「一個樣兒?」

女人捂著嘴,用另一隻手一指炕席。

後來,女方老姨來串門,還說:「老嫂子,事兒真成笑話了。我可知道他們相親不說話都幹什麼了。」原來是他們不說話,光低頭拿手指摳炕席了。炕席東西一頭一個大洞。

「你可得叫外甥賠我一塊炕席啊!」

說完,倆人在屋裡哈哈大笑。

女子的家在八里路。「八里路」這名在我們馬州也有意思,一般是說到石榴河八里,還有說到鎮上的。趕大車的特意丈量,到倆地方的距離都不止八里。往石榴河方向量,十里,八里的地方是一口枯井。向鎮上去十二里,八里的地方是塊空地,四下找也只有一個儲糞坑而已。羊拉屎說話就是這樣,想五句頂多說得出半句。那會兒,他愛把這些外面聽來的話給自個兒女人說,慢慢騰騰地說,日夜都有話。

羊拉屎的女人是一個俊俏的女人。路邊的漢子得機會愛看看,他就不高興。一次,剛出門,女人下地,走在前。一個腦袋呵呵笑著,一邊探出門看他女人。他從後面趕個正著,於是他沒出聲,湊上去,蹲下來,一塊兒跟那人看。

「看看,那小屁股多圓!」那人繼續看得出神。

「不算!」他說。

「這還叫扁?」那人驀地想起啥,猛地把頭往回縮。羊拉屎抱住他腦袋不放,腳踏在兩邊的門扇上,讓門越闔越緊。直到那人喊救命,他才鬆手。

一個女人揪著漢子的耳朵往屋去:「讓你看,看啊?你都看人家啥?一個不夠你看?」羊拉屎一走,那家就吵了起來。

羊拉屎覺得不能丟了手藝,沒過幾年,看著形勢挺好,在馬州中街的西側開了個打鐵鋪。趕上生意好做,沒日沒夜打鐵。有一天,羊拉屎覺得這麼幹下去也不是個事兒,乾脆關一天鋪子,想回家歇歇。躺著躺著,要睡著似的。女人哄他起來,求他快打鐵掙錢去吧。於是,他沒歇夠,又回到了鐵匠鋪。郝家的日子好過多了。他在鋪子裡打鐵,火花亂蹦。一堆孩兒們圍著看會蹦的星星。他看著他們想:「可都好幾年了……」回家把攢很久的話給女人說:「孩兒——又來看打星星。」女人忙著數錢。女人數錢都是分堆兒,一堆兒代表著一個事兒。羊拉屎在跟前聽,等女人擺好,看著他。他一把撲過去。一堆兒辦一個事兒。某一堆兒在幾個月後換了一個金鐲子。女人戴給郝結實看,郝結實拿著她胳膊放油燈前仔仔細細地看。

「亮。真亮。」

女人看郝結實不學好,又要撲過來壓她,就撐起胳膊。

「那個沒來……」

郝結實還要撲。女人往後躲,手一下被抻了過去。郝結實拿在手裡,往油燈旁邊送。郝結實的女人也是一個虛榮的女人。

表妹來找郝結實的女人說事兒。第二天上午,女人戴上金鐲子回了八里路娘家。臨出門,給他說:「舅舅家樹等著伐呢!」八里路周圍的林子都是女人舅舅種的樹。過了樹林,進了村,往東走不多遠就是一個澡堂,人人都知道那水引自後山溫泉,水質清冽,溫度宜人。平時引來很多人來泡澡。羊拉屎的女人從小在這裡長大,不覺得有啥,這一嫁人,再回來就有些想了。給舅舅家做好飯菜,沒事了,趕上天熱,就招呼表妹去洗澡。往那裡走時,郝結實的女人問:「那裡人還多嗎?」

表妹說:「知不道。」

「我好久沒見到她們了。你說那個戴大金戒指的許花蘭會在那裡嗎?」

表妹搖了搖頭。

「你又知不道啊。」

她們走進澡堂。郝結實的女人站在池子邊,沒忘摸鐲子。表妹脫得差不多了。一件粉碎花的短衫,紅兜,輕輕解去紅繩……光溜溜,擰開頭上的水門兒。鐲子在腕上怪彆扭,洗到一半,脫下來放到了衣服上。接著沖水。一個人影從邊上閃了一下,鐲子不見了。郝結實的女人一回頭正好沒看見鐲子,想追。表妹正拉著她不讓她動,我的鐲子。郝結實的女人喊著,一腳踹開了表妹。你拉著我做啥,還不給我追!郝結實的女人隨著女賊直跑上了八里路的大街。表妹追上她時,她才注意到街旁的人都愣住了。女賊在街口也不動了。整個街上的人都在斜眼四下瞧。偷了幾個澡堂(其實該叫明搶),在八里路頭一次失手。

晚上,郝結實到八里路接女人,回來一路人人見了他倆都扭頭。「都、都、都給、給人看、看去啦?」女人坐在後座,自行車東拐西拐,把空場繞過去,月色就更濃。

轉天清早上,女人發現郝結實不在炕上。從他們家到馬州中街西側的打鐵鋪有十五分鐘的路,郝結實到鋪子裡的第一件事不是把幾天前送來的鐵塊打成一口鍋,而是在打一把刀。原來是給八里路伐樹的舅舅打製的快刀。一邊打,一邊想,每天早上都坐下來,一邊打,一邊想,這就到了第三天。

刀在鋪子的磨刀石上,這就到了第三天。一層水,看一眼。一層水,看一眼。村上人說,那是凌晨的事了,磨刀石溜溜響了一宿呢……他割斷了自個兒脖子。郝結實的死像是在驗刀,快不快。

馬面說話不夠人聽。最早,跟大伙說話,大伙總說在他先頭:「你嘴一鼓一鼓的,咋跟屁眼兒似的,羊拉屎啊你!」從此,他落下「羊拉屎」的外號。煙袋口裡也有喜歡找羊拉屎說話的。很多女人在家使氣,在口裡,轉圈找他。馬面吃完飯,愛在口裡轉圈。從南往北轉。那時的日頭,在他不時西斜過去的眼裡是斜的。

生氣的女人撞上他也不是一回兩回。

她喊:「哎!」

馬面掉頭往回走。

她吼:「哎!」

他還走,想著快走啊快走。馬面知道女人拉住他,自個兒這嘴只有聽的份兒。好多次,女人也不是不等他說話。人家等他那一會兒不夠他攢出夠說的話來。回回這樣。

又一回,他見了她們的影兒就快走。快走啊快走。

「你說說——」

「他肯定不對,咋該要那狐狸精呢?」

「你說說——」

馬面覺得她不是真讓他說,是跟他客氣。到他聽完女人的怨氣,天早黑了下來。肚裡咕咕叫。自個兒回家,一路草花的香。啥花小小的。小小的牽牛在路旁,靠外牆上舉著大喇叭。往下溝裡也有。肚在叫咕咕。

「再香也吃不得!」他還在琢磨,還在氣,「白聽不管飯!」他氣呼呼,在家吃自個兒一頓。

兒子嘴上不會說話。他娘覺得怪。後來,跟馬面說,說著說著,一句頓挫好幾次才說出來。她來了氣。「我——我——」嘴一鼓一鼓的。等他,又是半天,沒能說出個東西。小時,他在村裡喊喇叭的爹說他:「這以後還不得給我上眼藥?」他娘丟下倆字:「報應!」然後,看著煙袋口頂能說的他爹,他爹又看回馬面。一家子常這樣「瞅孤悶兒」(互相看著不說話)。最後,也不了了之。

說馬面該找媳婦了。煙袋口裡沒人給他說。說他話都不會說,「我、我、我」半天,沒個你。他娘也煩了他,逼他爹給說說去。他爹在四里八莊有頭有臉,常被請去當賬房先生,也能說會道。這樣的老子有個那樣的兒子,他爹才想不通。

「我不。」他爹說。

「你不?你不?誰不都沒你不的份兒!」

倆人就開始吵。馬面爹不動手(這在煙袋口是少見的)光拿嘴乾仗。上嘴皮碰下嘴皮,光見嘴閃,聲出。一宿,馬面在耳房聽得耳朵要炸開,儘是他爹說。不時,才有他娘個小小的音兒。第二天,他以為爹贏了。他娘卻過來他屋跟他哭,淚水一抹再抹。

門響了一聲。他爹走了。他娘撩起門簾,和他往門外看。他爹跟娘吵四宿,沒白吵。一個一個……總共給他說了口外的仨姑娘。一個小眼睛的嫌他「羊拉屎」。原話這樣:咋這樣?都說了的。說羊拉屎。可不。沒說這麼拉。小眼睛姑娘就這麼走了。馬面對這人想好幾天,他娘也勸他好幾天。他說:「沒、沒、沒事。真、真、真沒事。」

一個是他嫌人家「稀拉屁股」。「稀拉屁股」是說人話密,走哪說哪。成塊成片地說。「那眼——像——像——」他跟幾個一般大的說笑。像啥,一直聽不到。人們著急就亂猜起來:龍眼?鼠子?狸貓?大棗?珍珠?馬面動了動耳朵,緩緩地站了起來:

「像——那、那個——」

西去河岸的路上,「啪——」小牧童正搖著鞭子。

牛走遠了。「哞——」

他還在嘴裡「像啊像」的。

第三個,倆人剛開始都沒看上。相親當日是下午。在女方老姨家。炕東一個,炕西一個,席上是淡淡的晌後的陽光。坐到老姨夫歇工。老姨和馬面他娘給他們騰地方,就在後院扯閒的。倆人在屋。馬面娘說一會兒話,便側臉瞅一瞅後窗。老姨打岔:「這後窗簾可是一塊嗶嘰!」

馬面他娘順岔頭走:「紋路真斜哇!」

這個下午,倆老太太扯著這些岔頭。屋裡的人兒似乎有戲。老姨夫不知道相親這事。歇工回,光膀子一頭扎進屋,愣把他們給衝開了。

回家路上,他娘問馬面咋樣。他說不不……咋……屋裡說啥?沒……說話兒。沒問你,我說人家女子?也也也沒沒沒。他答。沒說這久?他娘說著,一點兒熱情退了大半。就……就……就……

這一路,一前一後攆著,再沒言語。他娘氣得肚裡咕咕叫。他娘每次生氣都罵:「報應!真報應啊!」

到末了,馬面掀蓋頭那夜,瞪著女人葡萄大的眼睛裡的自個兒還納悶。他沒明白咋有的戲。女人跟他娘說起那日的事來。

他娘問:「熊的,說你們沒說話,真?」

女人說:「可不!那咋?我倆……真格的,一個樣兒!」

「一個樣兒?」他娘立刻想到嘴上去了。

「不。」女人晃著手,「我說,炕席。」

老太太笑了。這事讓她莫名奇妙地賠出一塊炕席(倆人還沒辦事前)。是他老姨火急火燎找來了他家。

「老嫂子,這事兒咱可得說說。」

相親當日,他們一樣,也都不說話。兩邊低頭拿手指摳炕席。老姨夫進門,看他們,他倆在嘻嘻笑著,湊一塊兒比誰的窟窿大。這成了一個笑談。

跟了他的這個,家住八里路。離哪裡八里?誰也說不清。一般是說到石榴河,還有說到煙袋口的。其實,聽說趕大車的特意丈量過,到倆地方都不止八里。往石榴河方向量,十里,八里的地方是一口枯井。向煙袋口量是十二里,八里的地方是塊空地,四下找,有個儲糞的坑而已。說來怪有意思。馬面在外面聽來,跟自個兒女人說。女人鑽他懷裡拿巴掌拍他胸脯,啪啪地響。他很愛把聽來的閒篇給女人說說。慢慢騰騰,一般人倒說不上他那味道。那會兒日夜想到有人給拍胸脯,他就笑著,想說話。嘴上毛病好轉不少。

他爹他娘看著,都說日子要好了。

馬面家的長得很俊。口裡漢子常日得機會愛看看。馬面不高興。一次,剛出門。女人去下地,走前面。他煞後。一個腦袋呵呵笑著,探出門,看他女人。他從後面趕個正著,於是他沒出聲,而是湊了上去,蹲下來,一塊兒跟那人看。

「看看,多圓?」那人看得出神。

「也不算……」他說。

「這能叫扁?」那人說完,驀地想起啥。「嗖——」要縮進門。馬面雙手抱住他腦袋,不放手,腳踏在兩邊的門扇上。門越來越緊。吱吱作響。

直到那人家的喊:「出人命啦!出人命啦!」馬面這才鬆手。他怕女人喊,他說炸耳朵。

他走了,院裡開始叮叮咚咚響起來。

「讓你看,看啊?你都看人家啥了?一個不夠你看?」馬面摳了摳耳朵,跳下高埂。自個兒女人在高高的玉米地裡不見了影兒。

「哪兒呢?哪兒?」越喊越急。四周風聲,沙沙沙。一會兒,女人噗嗤笑了。(開始幾年,他們都在這地裡藏貓貓,也稱捉迷藏。)

「貓!」馬面從葉後,舒出頭來做鬼臉。

「不要臉!是你看的?」女人起身,繫了系紅繩。眉眼跟他笑。

過了幾年。煙袋口的小買賣又好做起來。馬面會打鐵。他在口西,挨曲剃頭開了個鐵匠鋪。沒日沒夜打鐵,回家時候少了。他幾天回一回,咚咚——月下敲門。給女人送銀子。女人開始不習慣,嫌他不會歇著。後來,銀子攢多了,馬面關一天鋪子,想回家歇歇。躺著躺著,要睡著似的。女人哄他起來,求他多掙錢。走路上,他咋、咋、咋地問自個兒,女人還是愛錢。愛得他高興。家裡的日子真的好了。

他在鋪子裡打鐵,火花亂蹦。一堆孩兒們圍著看會蹦的星星。他看著他們也想:「好幾年了……」回家把攢很久的話跟女人說:「孩兒——來看打星星。」女人沒懂他的話,忙著數銀子,分堆兒。一堆兒代表著一個事兒。馬面在跟前聽著,等女人擺好,看著他,他才一把撲過去。

那夜,馬面在女人的眼裡也看見了星星。比他打得還亮。一堆兒辦一個事兒。有一堆兒在幾個月後換了一個金鐲子。女人帶給馬面看,馬面拿著她胳膊放油燈前仔仔細細地看。

「亮。真真真亮。」

女人看馬面不學好,又要撲過來壓她。撐起胳膊,笑呵呵擋著他。

「那個還沒來……」

馬面瞪著眼,愣是還要撲。

「那,那那。」

女人往後躲。她手一下被抻了過去。馬面拿在手裡,往油燈旁送。

「那,那,那——再看看。」

看一會兒鐲子,抬頭看一會兒自個兒的女人。

八里路來了親戚找馬面家的。那天,馬面也在。見倆人親親的,他就讓出屋,自個兒在院裡擺弄鐵片。女人扮得好俊,嚇他一跳。上午,女人金光閃閃地回了八里路娘家。臨出門,給他說:「舅家樹等著伐呢!」馬面點頭,看著倆人走進一片沉沉的陽光裡。

親戚和她去了八里路新開的澡堂。澡堂人不多,水流引自後山,溫溫的,正合適沖涼。馬面女人看了看周圍,沒忘摸摸鐲子。人真不多。

「看啥的?」

「沒啥。」說著,那親戚已脫得差不多,自個兒便開始脫。一件粉碎花的短衫,紅兜,輕輕解去紅繩……光溜溜的,擰開頭上的水門兒。鐲子在腕上怪彆扭,洗到一半,脫了去,放在衣服上。接著沖水。

驀地,一個人影閃出門。那人拿走了鐲子。沒成想那親戚拽也沒拽住,馬面女人「嗖」跟著女賊閃出了門,直跑到八里路的正街上。正晌午,街上歇工的人回家吃飯,滿滿登登的。人都給愣住了。女賊愣在日頭下,汗不停流,斜眼四下瞧,四下更是靜靜的。剛才的人聲已被淹沒。她偷了幾個澡堂(其實該叫明搶),在八里路,這是頭一次下手。她傻了眼。前幾次,一路不用咋跑。澡堂一時半會兒追不出人來的。

晚上,馬面到八里路接上他女人。一路聽人說這樁事。一言一語,說說笑笑。人人見了他倆都扭頭(都不敢看他們)。

「都、都、都給、給人看、看去啦?」

女人捂著臉坐在後座,一路顛簸,東拐西拐,把空場繞過去,月色就很濃了。女人才抬手,摸著金鐲子跟自個兒男人,羞紅了臉。馬面攢了一路的話。回家卻沒說,就睡下了。女人睡得可香!

第二天,女人起來,馬面人早去鋪子了。

馬面在鋪子裡一邊打刀,一邊想,想了三天。給舅舅打的快刀才痛快。好好磨磨,啥見了都得給嚇得抖索。他拿自個兒打的刀,在鋪子裡磨。一層水,看一眼。一層水,看一眼。磨刀石溜溜響一夜。

口裡人說那都是凌晨的事啦。

馬面死在了鋪子裡。一層皮,一層肉,一層肉,一層皮,愣是把自個兒脖子給抹斷了。

鐵匠鋪後來關了。馬面女人肚子不久便大了起來。兒子出生趕上店門前修路。(過去窄窄的路,下雨變成小河,要順到口裡大街的水槽裡去。雨大的年景可是有過漂木盆串門子一說。這下好了。)

一天,羊群打門口過。他兒子已七八歲,人擠在一群孩子裡尋著地上的羊屎疙瘩跑(煙袋口的羊都去石榴河邊放的),就跑出了煙袋口去。馬面家的那時還沒改嫁,她追出門,拐上大路,手搭涼棚。街邊扯閒的都看著她。這些年,她老得不再惹眼。可是扯起「摳涼席」那段閒,還有人願意笑笑。

「馬路寬——馬路——寬——」

孩兒們是越跑越遠,再遠更聽不見她喊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