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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黎明的漫長旅程

透過咖啡館的窗口,就可以看得到那道夾縫了。夾縫向上延伸,兩側正對陽台隔著這道狹長的區域幾乎都無法開窗。

去往咖啡館有很多條路。申東海喜歡從這條最危險的路上穿過。以前,他都會一直抬著頭,就怕什麼東西突然從隨便哪個陽台上落下來。後來,兩側住戶為了安全起見,紛紛用鋁合金網把窗口罩住了。

現在是下午三點十五分。有人衝到面前時,申東海在咖啡館對面的街上,正用手去撣著衣服上的灰土。

他微微睜了一下眼睛說:「反正,走過去,就是海了!」

拿明信片問路的人,把疑惑表現成愣愣地折回車裡,一路仍在四處亂看,他一句話也沒說,就開車離開了。之後,路上只剩申東海獨自晃蕩。海上沒有帆船,天上沒有海鷗,這就導致幾乎分不清天地。海邊的沙灘上豎著一把暗紅色的遮陽傘,傘的邊緣露出一條褐色的小腿。剩下的空曠是淺灰基調的一種藍色在飄蕩——牆上的這張風景畫下坐著一個人。

「你這人好奇怪。」敏麗又從櫃檯邊的過道走了出來,一邊走,一邊說,「那裡多危險。」

桌子上擺著一個屏幕剛黑下來的手機。

「沒事吧?」

他坐在那裡有一會兒了。他看到她的手在胳膊上摸索,剛才小孩撞了她一下。一串小孩的跑動聲又從身後傳了出來。

她還是一邊走一邊說:「就覺得——危險。」

短信內容包括一個地址和一句話:「這周在海邊同學會,一定來。」

他抬頭:「這周得把小說交出版社了。」

敏麗說:「寫得比以前好多了。」

「對了,不一樣是怎麼樣?」申東海看向窗外,「這麼晚了。」

三年前,咖啡館老闆老陸(以前是礦區的勤務警察)突然有一天走到桌前時說了一句:「今天,先別走。」

申東海合上電腦,想著空空蕩蕩的房間,心裡不是滋味:「這麼晚了,這周得把小說交出版社了。」

申東海和他談的最多的是女人乏味、愛情無聊、生活虛無。突然之間,就在眼前,三個主題,一併灰飛煙滅。

現在的老陸抱著新出生的孩子跟他說話。申東海在同一張桌上寫作第三本也許根本賣不出去的長篇小說。他有點心不在焉,或者說,他覺得還接受不了他的轉變——老陸已經沒法理解他那種有點說不上來的古怪心情了。

視線穿過玻璃窗隨一個身影來到門口。風有點冷,老陸不時把毯子往小孩的臉上蓋。六分鐘三十秒後,一個女人隨老陸進門,前後十五秒。為了使桌子顯得不那麼擁擠,申東海把電腦包從桌上拿到了玻璃窗的檯子上。

「我看,雨要來了。」老陸看向窗外。

天氣預報說這幾天有雨,可一直沒有下起來。

「我看過你的書,寫了一個女人……」

申東海的書很難買到,即使有的書店在賣,也少人問津。

對方繼續說:「是寫一個傷心的女人躲在衛生間,你說她的心被抽水馬桶,輕輕地,抽走了。」

現在也覺得這句話有點土了,當初是編輯托了托眼鏡說:我覺得吧,有點虛假。

本來就是虛假的。那次,他硬著頭皮去磨第一本書拖欠的稿酬,好容易把房租交上,房東臉色由陰轉晴,還送了他一瓶酒,他當晚大醉,這段往事說明他自己這幾年沒什麼變化。

「那你從哪買的?」申東海的聲音懶懶的,沒喝幾杯酒。

她愣了一下。平時的這個時間點,總有幾個大學生在店裡聊天。天要下雨,人就走光了。

老陸站起來,身邊的敏麗抱過孩子,轉身在申東海身邊坐了下來。他們喝酒時,老陸老婆和敏麗是最好的朋友,高中同學,在一旁敘舊。

申東海偶然聽到敏麗說起初戀,插了一嘴:「想過見一面嗎?」

老陸老婆說:「見不到了,他出了車禍。」

「我問的是想不想見」,申東海有點醉,「想見見不到和不想見的感覺不一樣。」

「聽同學說的,好像一直單身,忽然就死了。」

門在風吹下晃動,老陸的老婆趕緊找了一個凳子擋上去。

這夜,老陸沒了申東海印象中他們說起女人時的厭惡,和襁褓裡的孩子一樣依偎在老婆身邊。敏麗酒量好,拍著申東海的肩膀,就說:「噓——別問了。喝了這杯,我告訴你個秘密。」

申東海一飲而盡。

「你受得了他和我最好的朋友上床嗎?」

老陸嘴上嘟囔著什麼,他們的愛情的結晶躺在一個搖籃裡叼著奶嘴大睡。

敏麗站起來。

「外面好像下雨呢。」申東海拽住一隻冰涼的手,「很快會停的。」

我是說,那個下雨天和別的下雨天沒有什麼兩樣。申東海往路邊的一堆雜物上吐了一口痰。回頭看敏麗,本來還有點不好意思。不過,敏麗似乎完全沒有注意到他的表情,他的表情又特別迅速地被掩飾起來。

第二天醒來,敏麗有氣無力,後半夜幾乎都在嘔吐。吐完,申東海毛糙地抱著她做愛,直到她忽然摀住嘴,小肚子開始痙攣,他鬆手放她去廁所。敏麗高潮時的樣子有點奇怪。他從沒有做過這麼長時間,一邊做一邊想上學時候,為什麼就沒有做過?兩具身體黏合在一塊,隨著小腿高高的擺動,是一種遲來的歡愉把他們點燃了。他一時覺得這個鬆軟的女人和之前的女朋友不一樣。

他沒有提早離開,而是閉著眼睛等待著什麼從昔日甦醒過來。

從這個傷感的早晨開始,他們開始相處了。

「他說過,我要是有一天離開他,他就讓汽車撞死自己……」她哭了。

「你這人,很奇怪。」申東海意識到自己在掩飾著什麼。

第二本小說連同他的十五本處女作小說幾乎把敏麗那個小書櫥填滿了。當申東海問她為什麼買這麼多本,敏麗只說,就想擁有它們而已。新書的版權依舊給了原來的編輯,雖然那個小出版社的書沒什麼宣傳,賣得很少。編輯對他不錯,他實在不想再觸霉頭了。

這次是他們分手後第一次在咖啡館見面。

敏麗還是覺得他很奇怪,你們這些人就是奇奇怪怪的。她這麼一說,申東海往往沒什麼話可說。敏麗去了廁所,他才鬆了一口氣,這天有點陰沉。

老陸不在店裡,讓他們幫忙照顧一下孩子和店。看著外面冷冷清清的街道,他在想,這個季節給人帶來了一種奇妙的感覺。畢業後,同學們有了各自的生活。有聯繫的不多。申東海只是有時候給在同城工作的李振打個電話。他介紹當時開黑車的敏麗跟李振認識也是在一個冬天,那個初冬比現在這個時候冷得多。李振還在鋼廠做推銷員,他們見面時,李振的鼻頭特別紅,也穿得很厚。聊起來才知道,他到處找門路,每天要跑很多鄉下小城。

「敏麗弄了一輛車,可以拉著你去找客戶。」申東海說。

「東海老和我提你們大學時的事,以後需要車,就找我。」

小半年裡,李振一直跑業務都租敏麗的車,有時申東海給敏麗打電話,敏麗就說,在和你的老同學去鄉下的路上呢。然後,李振也通過電話,匆忙地跟他說幾句。開車就是這樣子,每天都在路上。一晃老同學忽然有一年多沒見。

「李振那邊如何?」申東海在一年快過去時,得知敏麗也好久沒載著李振跑業務了。

敏麗和平常一樣開車,在路上,她從不主動給客戶打電話。

申東海知道這一點,又問:「出什麼事了?」

敏麗接了一個送貨的工作,天天忙著在兩個城市送貨,好久沒見到他。申東海打電話去問,他們約在一個小餐廳。

李振那天喝了點酒,鼻子也沒那麼紅了,他說這麼下去不行,你看,我特別累。不如自己開廠子,然後說了些沒用的話,談話就草草結束了。那是一個冬天。最後,他想起什麼似的:「啥時候結婚啊?」

兩人在小餐廳外漆黑的街道裡,哈著熱氣,牙齒磕碰的聲音微微響起,嘴上吸著煙,一直走,一直走。

電話是李振打來通知今年同學會的。還好,大學同學會讓他下了一個台階。事實上,如果不是因為同學會,也許他們就不再聯繫了。短信地址發過來是大學期間郊遊過的海邊。電話裡說是一個女同學非說沒有看過冬天的海,才這麼決定的。申東海在電話裡笑了笑,就說:「我有個小說要寫,可能……你知道我還有一個李作家的簽售會要參加,你把地址先發給我……」

大學同學會定在海邊的東海餐廳。這家餐廳是他們大學郊遊,大家經過時都想進去大吃一頓的地方。可當時都是學生,就在大窗戶前朝裡看了看,就走開了。敏麗等他一起出來走走時,他也沒有動地方,而是說,我等老陸。

敏麗從玻璃窗外走入街的深處。申東海喝了酒,是凌晨從咖啡館出來的。他在門口把防盜欄也順便拉下來時,小鹿早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作為父親的老陸不是一個他表現出來的那樣的人。他們剛認識不久,喝點酒,敞開心扉一聊,就知道他們都差不多。他害怕讓自己太瞭解自己。第一本書出來之後,他打電話去問編輯,有沒有安排一些活動。編輯說,現在文學不景氣。申東海有點不開心,好容易寫完這本書,不宣傳不就賣得更少了嗎?本來,主要是想問稿酬的事的。

下午,他去了Black&Blue書店。老闆知道他的新書出版,一進門就慇勤地過來招待他:「申作家來了。我訂購了一些你的新書。何時辦簽售會?」

他們站在書店的書架前,申東海一邊說話,一邊在上架的新書前定睛觀看。

「您是作者?」

突然走來一個女讀者拿著他的新書。

老闆讓出一個空位:「是的,這是一本好小說。」

申東海臨出書店門,為那個女讀者簽了名。老闆站在門口看著他,申東海回頭示意,應承著。

申東海接到電話時,幾乎想不起一個星期前的事。房東的催促搞得他有點心不在焉。申東海來早了。本來,就沒什麼事,一時半會兒也沒想到新書的內容。早早從出租房出來,在門口還看了看不遠處房東的家。看著看著,似乎感覺到什麼,遠處傳來了一陣開門聲。申東海趕緊貓下腰,迅速地從閣樓的台階走下來。他到街口的時候,房東家的小孩背著書包走到了他身後。申東海假裝沒看見。小孩看了他一眼,也假裝沒看見。兩人之間似乎在做一個遊戲。紅燈變綠燈,他們並排過馬路,又走過一片酒吧、小商店、花店、一個專賣進口食品的禮品店,最後在一個岔路口分開了。申東海走著走著,就笑出聲。在書店門口站了一會兒,想吸煙,就下了閣樓。申東海用腳把煙蒂在地上蹍滅,迅速地從身後右邊台階走了上去。書店在一個閣樓上,他站在樓下抽煙的時候,不曉得上面來了這麼多人。書店在簽售之後安排了一個交流會,在書店邊上的一個小的放映廳。申東海給最後一個拿著他的書進來的人簽完名,獨自坐在一張竹椅子上,四周人不多,又想點一根煙。對面是觀眾席。

「我是個特別不主動的人,我也不知道讀者喜歡什麼,但總有一些東西感動我,讓我想到過去,或者現在,周圍朋友,這些東西組成了我的一些素材。其實,是故事找到了我。」

主持人把話筒給了一個大學生模樣的女孩。女孩之前看過他的小說,奇怪他一直用第一人稱寫作,還有申東海剛才說的話也讓她覺得是不是有真實的影子。

「我聽說過您的一些八卦,我主要指男女方面……」她得到的答案是那只是看上去真實的故事。

「這就是真實與虛構的神秘關係。」申東海說。

「您還記得您寫過多少女人嗎?我記得有評論家說,您筆下的女性描寫是失敗的。」

申東海說:「但我也想,懂女人。」

「我就覺得您寫得挺好。我來念一段:海上沒有帆船,天上沒有海鷗,幾乎分不清哪裡是天,哪裡是地。海邊豎著一把暗紅色的遮陽傘,傘的邊緣露出了一條褐色的小腿。大家覺得呢?」主持人趕緊緩解冷下來的氣氛。

女大學生後排的一個女讀者接過話筒,遲疑一會兒:「我想問的是您為什麼愛寫壞女人的故事?這本小說,我剛才翻了一下,您看這段:『回學校辦事沒找到人。離開時在教學區見到了老師。他特別熱情,說要拍個短片,請我去辦公室,那天也好冷。你們就在辦公室做那事嗎?太孤單了。過後幾天,也都不開心,晚上經常喝醉,一天很晚了,在路上閒逛,就去了旅館……他說他喜歡我,我就陪他睡了。』我覺得您似乎對這樣的女人情有獨鍾。」

申東海反問:「這是壞女人嗎?這是女人而已。」

「請問你有孩子嗎?」女人越說情緒越激烈,「假如,你的女兒也做了這樣的事呢?」

「她只是表達了她的愛,她只是把愛情更加具體化了,而不是去說一些沒用的話,這就是她理解的愛。我沒有孩子。」

「愛的本質是不斷地上床?我覺得申作家這麼說,也不會是個好男人。」

「我不希望我的生活和小說有什麼特殊聯繫。」

「你是一個誠實的人嗎?」

「我覺得,不是。」

「您說真實與虛構的神秘關係到底指的是什麼?我也是一個曲洋大學畢業……」

「什麼意思?」申東海又說,「你不覺得她既誠實又善良嗎?」

女讀者半天沒有說出話來。對面的申東海反而放鬆了,他示意台下,開始點煙,然後故作平靜地看著台下的三四個讀者。

「您為什麼要寫這樣一個故事?」

「不是每個作家都知道自己寫出了什麼,和未來會寫出什麼。」他這麼想就這麼說了。

一個男性讀者說:「您的新書寫了一個男人跟很多女人的故事,這個男人的原型是您自己嗎?」

申東海幽默地說:「我很羨慕他。」

那個和他是校友的女人突然站起來瞪了他一眼,走出放映間。放映間的門擺動,一會兒過後,申東海才轉頭:「沒問題,那就結束吧。」

這個文化區平時有很多文化人出入,也是很多文人聚會的場所。走出書店,申東海就怕遇上什麼熟人。於是,趕緊走了下去。

「學長?東海學長嗎?」申東海從樓梯口就發覺身後一直跟著人。

他在停車場外的馬路邊站住,打量起了這個女人,在記憶裡對應這張臉。剛才那個問問題把他搞得很尷尬的女人的臉總是出現,申東海的臉色有些不好。

「見到你好高興。我是你學妹,也是燈塔寫作小組的。清——秀——」

「李……李清秀。你變胖了。」

「我聽說你婚後住西城啊。」

「我來這邊給我兒子找一個作文老師,沒想到遇上你。你有熟悉的朋友做這一行嗎?」

兩人向小停車場的側門走去,邊走邊說:「對了,我遇上過幾個同學,他們說您很了不起,做副主編。善雅姐你們特別相配。」

有時是週末,有時是工作日下午,有時善雅出差也會把他帶上,一路上他們在陌生人面前就像一對情侶似的。申東海是不是喜歡她?很多時候,比如寫作完成或者想那事的時候他們會一拍即合。而他在敏麗身上發現了這兩件事之外的更多的東西。當用「副主編」的說法無法打發敏麗和他自己時,敏麗說:「咱們分開了,你就去找你的善雅主編好了……」

申東海衝到街上。隨便去哪裡都可以。他終究沒有。很久沒有見善雅了。聽說跟她丈夫去國外了。我要抓緊創作,作家總不能太安逸啊。沒必要對學妹再多說什麼了。他們走到停車場的側門門口。學妹又跟他說了幾句話,然後看著他。申東海有點煩:「你剛才說什麼?對不起,我走神了。」

「沒什麼,剛才看見一個同學,不曉得為啥,氣沖沖地和一個學姐走了。」

「人和天氣一樣總在變。」申東海自己的事還想不過來呢。

「學長,這是怎麼回事啊?真叫人想不通,當初那麼要好的朋友現在見面就是特別彆扭,上去說話彆扭,不說話也彆扭。」

申東海沒法解決她的疑問,因為這個疑問他也有。他們是在街口分開的,女人說了再見,申東海朝她微笑,她向著與他正好相反的方向走去。

幾輛車從東向西駛來,車身上也會帶著一些雪跡。你坐上車了嗎——你坐汪明的車——我讓汪明接完你,再接曲惠——你們從城裡過時——我讓馬東的車與你們會合——大部分同學離海不遠。除了出差在外的,同學會的人數這次湊得挺齊的。汪明在電話裡特意問李振:申東海這次來嗎?我好多年沒見這個傢伙了。聽說他現在是大作家了,我當年申請加入燈塔文學社據說就是這小子沒有批准,我得質問他。李振說:總是變,還不知道。汪明的電話裡傳出曲惠尖銳的嬉笑聲:不來,我就把他的八卦都說出去!大家笑得特別開心。

二十五個人的樣子和大學時代都有了些變化。他們陸續來到了東海餐廳。餐廳外面的小停車場很快被塞滿了。

「還記得嗎?」李振到得最早,他負責接待,他站在餐廳門口,指著那個廣告牌。

「怎麼忘得了,那次我們就說過一定要進去大吃一頓。」汪明說,「尹姝還在這裡看了半天呢。」

李振看了看手機又合上。

「尹姝都來了。大男人婆婆媽媽。」

曲惠示意李振給申東海再打一個電話。

「外面,太冷了。」

「冬天的海邊聚會多有意思啊。」

隨後到的幾輛車裡的人陸續發出這種感歎。

「咱們系這次人數最全了。尹姝,你來了,你知道我們多想你嗎?」

尹姝不知所措。

「尹姝,尹姝……現在你好點了嗎?」

對面的一個女同學忽然說。這是尹姝第一次參加大學的同學會,以前都是以各種理由不來參加,她不知道這個女同學知道了自己什麼。曲惠和李振離得最近,她用胳膊肘在李振大腿上按了一下。李振差點叫出聲。趕上大家開始互相交談,聲音挺亂。李振掏出手機看了看,收到一條短信是申東海發的信息:「很快。」

「我追過你呢。」一個男同學突然說。

尹姝還在發呆。

「說真的呢。我一直想問你啊,當初是不是你裝糊塗,你就告訴我吧。」

尹姝看了看旁邊的人。

「唉,你叫人好尷尬呀。什麼破問題。」李振出來打圓場。

對方好像真的很想知道似的,看了尹姝好半天。

申東海推門進來,低著頭,舉著一瓶酒,連說:「對不起,本來今天還有個簽售的活動,我偷跑出來的。」

「我們在說大學時候的事呢。你也追過尹姝,沒錯吧。」一個女同學用故意羨慕的口氣說。

「是啊,大美人嘛。」東海說。

尹姝有些不好意思。

「你幹什麼,幹什麼!」一個男生在怒斥。

「不要這樣。」另一個聲音在說。

幾句吵聲之後,才聽得見身邊的女人的哭聲在餐廳裡淡淡地飄著。大家都不說話了。剛才還亂開玩笑的人們,盯著女人對面,一個端著杯子的男人。這時,尹姝抬頭,一把扶過女人。女人靠在她肩膀上小聲抽泣。

「都他媽過去了……」男人說著,氣憤地,一仰頭,乾了一杯酒。

「非刺激她?」汪明對男人說,「過去還有什麼可說的!」

申東海站起來,身體有點生硬,而後小心翼翼地打圓場:「好了,好了。大學時最愛喝的酒,我今天帶來了。」

「沒事吧?」他把酒打開給大家依次倒酒。誰都想讓氣氛快點緩和下來。

「我——不喝!」女人拿起衣服,衝出餐廳。

「你就沒長大過。不去哄哄?」曲惠還是老樣子。她好像特別瞭解這對男女。雖然她現在是兩個孩子的母親,說起話來還是那麼尖聲尖氣。等申東海倒完酒,又說:「數你長得漂亮,會寫詩。」

「一點沒變。我記得東海和曲惠很要好呢!」

男的從尹姝前面走了過去。尹姝的位置對著門口,她一指就說:「往那邊去了,你還不快追。」

「就是沒長大。」曲惠忽然轉了話頭,「我特別氣你。」曲惠大大咧咧地說,「我那時真想給東海生孩子,把你氣跑。」說著自己又咯咯笑起來。

「東海,你在大學時就想成為作家吧。聽說你做了主編,就沒時間寫小說了吧?」

「還是想寫作。上本書賣得還可以,出版社那邊就約再寫一本,出版也不景氣啊。」

尹姝說:「你的東西灰暗,人物都特別讓人悲傷,有點不像現在的你。」

申東海看了看自己的衣服,一套特意為聚會準備的新西裝,抬起頭應付式地說:「我很陽光?」

大家一邊喝著酒,一邊等東海說話。

我是說遇到什麼事大家都會拿曲惠開玩笑,大學時候就是如此,曲惠是個特別開朗、心裡不藏事的姑娘,但她深深地愛著申東海。不過,只有同宿舍的尹姝和她透露過這件事。

早在秋天時,李振知道了尹姝家在冬海公園附近。那個下午,他提早半小時從公司出來。兩人也沒約,他只是心血來潮去看看。告訴他這個地址的那人只是說了個大概,以為能找到,把車開到這裡時卻發現找不到一座橋。這時,一個遛小狗的大媽從公園出來了,大媽就牽著小狗走到了一個公交站牌下,狗在四處聞著。李振搖下車窗,大媽正說著話,他以為老人在打電話,可是老人手上什麼也沒有,除了一根牽狗的繩子。

「大媽,這是跟誰生氣呢?」

「跟它,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在家好吃好喝,到外頭就撿垃圾吃。」大媽看了他一眼,還是氣鼓鼓的。

「別跟狗生氣了。大媽,這附近哪有座橋啊?」

「關門了,別去了。你這都幾點了。」說話還是有點生氣。

「我就問那個橋。」

「在公園北邊,下午七點那門就關了。去也白搭。」

「那橋附近有個小區?」

「什麼小區,那有好幾個小區呢。你說的這個叫什麼名?」

「大媽,我就是忘了名了,才跟您打聽橋。說是從橋上過去,出了門向左走。」

小狗有點著急了,不斷發出嘰嘰的叫聲。

李振趕緊說了聲:「謝謝。」

「我也沒告訴你啥,不用謝了。」她說話的腔調還是有點生氣,又說,「小伙子啊,你就是開過去了,也進不去公園的門。」

越往公園方向開,越覺得有意思,然後電話響了。李振正好跟這個人再問一下具體的地址。

「到公園門口了。說是七點關門,我看不到橋。嗯,東海花苑是吧?知道了,剛才遇上一個大媽特別有意思,改天跟你說,我開車呢。」

大學時代一次聚會晚了,李振送過尹姝回家。原來的大廠房、舊小區,還有很多田地都被公園佔了,挖成了人工湖,他開車在那個公園外圈繞了至少一個半小時才看見岔路。兩旁都是水,一眼看不到邊。李振到了小區按回憶找到了那個門口。尹姝不在家,他按了半天門鈴,倒是對門鄰居忽然把門打開了。

「你是她什麼人?」

「大學同學。」

「同學啊,你好好勸勸他們,再這麼下去非得離婚,總是聽見半夜吵架。」

李振在街口遇上了尹姝。尹姝不好意思地歪身看了看街道盡頭的家門,說:「咱們,對面坐?」

兩人在一家冷飲店裡說話。

「沒想到吧?我也沒想到公園這麼大!」李振說。

尹姝說著看了看對面有人拐進了她家那條街:「跟一片海似的。」

「怎樣?」

「平時還好。」

這個女人在大學時是系花。每個男同學都想將來能娶了她。李振覺得申東海不喜歡尹姝,所以也去追。有一次,李振拿著鮮花去尹姝宿舍外面等她時,撞見了申東海。當時,申東海在很遠的地方,李振認出了他。可他沒有說話,只是躲了起來。之後,李振放棄追求尹姝。

「你跟申東海有聯繫嗎?你們當時多好。聽說你們在那次去海邊郊遊時都去了旅館。」

「你能相信我說的嗎?」

海邊的餐館裡佈置了長桌。尹姝坐在李振和申東海中間。有時,申東海會隔著遠遠的距離,喊著向一個人打招呼:「你小子來了。」

對方舉起酒杯,嘴上說了什麼是聽不清的,二十五個人的說話聲掩蓋了很多細節。申東海覺得真好啊。二十五個人說著曾經的故事,故事裡的人有的離你很近,有的離你很遠。

「那個,還有東郡老師拍過一個短片在學校特別有名。」

「我有個疑問……」

對方等了一會兒,尹姝沒有抬頭。

「尹姝最誠實,你說。」

「說什麼?」

大學畢業後,尹姝第一次近距離看申東海。他第一本書在Black&Blue書店簽售,她就來了。沒打招呼,買完書,就走了。那本書寫的是一個小鎮青年的愛情故事。本來,尹姝又忐忑又興奮,躺在床上看書。可是看完這本書,她發現小說裡一點自己的、他們的故事都沒有。也許,他們真的沒有開始過。又有點失落。學校傳聞,東郡老師那個短片裡的女人的腳來自尹姝。也聽說他們有過一段情。

「她跟東郡老師戀愛了是吧?尹姝你說。」這個人有點喝醉了,指著對面的一個女人說。

尹姝點頭。

「尹姝,你這人!」女人笑著舉起了酒杯。

周圍的人舉杯起哄。

「哎,你記得那個胖胖的孫銘嗎?現在做了辦公室主任。我有一次去一個公司看見了他。」乾了一杯之後,女人說。

「孫銘?那個學弟?」汪明有點詫異,「想像不出來。」

「尹姝,我說過那孫銘不是個好東西……」當年,曲惠跟她是同屋。

李振趕緊咳嗽,不料顯得那麼大聲。申東海好像會錯了意,仍在一個勁兒敬酒。

「對了,曲惠,我給你說個有意思的事……有一個老太太……」

其他幾桌的人都喝得挺多的。

大家包下東海餐廳,整個一天都是他們的。喝醉了就可以躺下,睡覺。李振越說聲音越小,他喝了不少酒,幾乎是申東海敬尹姝一杯,他也跟著喝一杯。整個過程比他說的那個事還有意思。場面熱烈,沒什麼人注意到他們這幾個坐得最靠邊的人。

其間,電話響了。

「申學長,我是李清秀啊……」

申東海喝不了多少酒,頭有點暈:「啊?你是誰?」

「咱們不久前剛見過。我想告訴您,我給兒子新找的作文老師知道我和您認識,他不相信呢。」

申東海沒回話,聽對方說:「難得相遇,我是想找時間咱們見個面。」

「學長可以跟他說句話嗎?」

申東海走到靠窗戶的位置。他有點蒙,電話裡又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

「你好,我是申東海,我……」

「是您啊,我特別喜歡您的小說……」

掛掉電話時,他罵了一句,沒想到聲音那麼大,因為餐廳裡的聲音低了下來。陽光還是很強烈的。莫名其妙啊。

尹姝坐著,沒別的同學熱烈。她不喝酒,不是酒量不大,只是反感了,這讓她想起她的丈夫,那個酒鬼。尹姝大學畢業被他迷住了。尹姝開始相信的東西,從他們結婚後,一個接著一個都變成了謊言。

申東海看了看手錶,下午兩點三十五分。兩旁人看樣子都醉了,趴在桌上睡覺。尹姝隨他走出餐廳。海邊有一條石子路。光線強烈,走在這裡依舊很冷,海風簌簌吹著,下午的海邊一個人也沒有,遠處連船影也沒有。申東海覺得尹姝一下變得容易接近了。大學時代的那個高傲的女人即使是約會,也都不願跟他走在一塊兒,總是一前一後。

現在,他們竟然並排走在這條路上。尹姝沒說什麼,就覺得現在的生活不順,申東海的眼裡閃耀著希望。申東海需要一個女人,這個女人身上有他懷念的那種感覺。

我是說,交叉路口緊接著就出現了——左邊是通到大海去的;右邊是一條方磚鋪就的小路,與他們腳下的這條石子路幾乎形成了一個直角。申東海朝方磚路上望了望,然後理了理被海風吹亂的頭髮。

他們在那次郊遊偷跑出來約會的小旅館還在,只是重新裝修過,名字一樣。申東海深吸一口氣。然後,腳跟在煙頭上旋轉一圈。冬天的海水特別藍,水上沒有帆船,沙灘上沒有人,倒是有一把被人遺棄的遮陽傘還插在那……曲惠坐在聚會小酒館外的長椅上吸著煙,一根接一根。她看了看表,五點十三分。

海濱小城的下午七點半鐘,尹姝的電話也響了。對方有點醉,說想帶她一段路。

尹姝說:「下午孩子發燒了,我已經在家了。」

對方補了幾句:「孩子怎麼樣?嚴重嗎?」

尹姝說話一直比較慢,這次也是,對方說完就等著她說。

電話掛了,正在親吻她的申東海,忽然停住,看著她,像看一個怪物。

「你撒起謊來也像真的。」

「你少來!你可一直是個騙子。」

「可你,不是我。」

半杯水就放在桌上。這個不年輕的女人和敏麗最初帶給他的感覺幾乎一樣,甚至更好一些。這是初戀的愛嗎?尹姝抱著申東海的身體,朝天花板露出滿足的笑容。這就是愛嗎?申東海的頭在過程中一直深深地抵在枕頭裡。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

「你還像個孩子。」尹姝撫摸東海的頭,小聲嘀咕,「真難想像你會……」

東海忽想起簽售會上的一幕,閉著眼算了算時間。

房間產生了一種短暫的凝固氣氛。直到尹姝的喘息聲潮水一般翻湧而來,與瀰漫在房間裡的唯一的低微聲融化在一起,一切才重新流動。

「你以前,不這樣。」尹姝看上去很疲憊了,她說著話,就那麼看著東海。

「我們以前?」東海沒有理解對方的意思。就是說,他不相信她對自己性能力的判斷是來自真實的回憶。

「你他媽就是個畜生!」尹姝翻過身去。

申東海的確忘了。

他問:「你孩子多大了?」說著,看了一眼牆上的鐘錶。他們幾乎聽到了晚上八點二十八分的時光一秒一秒走過去。

「喂,問你呢。」

「跟你有關係嗎?」

他不想面對自己的猜測。希望除了現在的繾綣,什麼都是假的。這時,來了電話。

「尹姝?不知道。我臨時有急事,我的書出了問題,我在路上了。」

申東海一邊說,一邊撫摸尹姝的頭。

「好像是尹姝的孩子發高燒了,真叫人擔心。我喝多了,下午說了什麼不該說的,對不起啊。我也沒追上那丫頭。我今天就回城裡了。」電話裡是聚會時吵架的那個男同學。

在小旅館二樓,走過床和一堆衣服,來到這個窗口,這天陰沉,從這裡可以看見的公園裡行人稀少,礁石和亭台、遠一點的大海有些暗色調。

申東海看向窗外,他說:「那是個公園……」

「你沒想過你也會有孩子嗎?」尹姝像說錯話一樣,趕緊轉移話題,「海邊有什麼?」

「有幾個女人——你前面說什麼?」

「算了。」

「我記得我有一次看見他帶著孩子開始逛公園了。你跟東郡老師的事情傳得滿城風雨。」

「回學校辦事,離開時在教學區見到了老師。他特別熱情,說要拍個短片,請我去辦公室,那天也好冷。」

「你們在辦公室做那事?」

「太孤單了。過後幾天,也都不開心,晚上經常喝醉,一天很晚了,在路上閒逛遇到孫銘,就去了旅館……」

「孫銘連個男人都還算不上!」

「他喜歡我啊,喜歡我,我就陪他睡了。」

讓人啞口無言啊,申東海看向窗外。尹姝正俯身從地上撿起那件西服,衣服裡掉出一個商標牌,落到了淡木色的地板上。

從旅館出來是第二天清晨。申東海站在門口的街上,看手錶。七點多了,深冬的天還是有些黑。

兩人在一間餐館坐下,申東海點了包子和米粥。他們顯得默契,尹姝熟練地給東海放好碗筷。東海看著她,一轉頭隔著玻璃看見了兩個路口遠的旅館裡,走出來的一對睡眼惺忪的人,是昨天在餐廳吵架跑出門的女同學,女的張大了嘴看著自己。申東海不曉得怎麼辦,乾笑著,跟遠處揮手。

「吃點早餐吧。」申東海把他們兩人讓進了餐館。

「昨天,喝太多了……包子看起來不錯。」

汪明搓著手,脫了外衣,坐下來。女人們湊到了一塊兒,沒有說話。吃著吃著尹姝的電話響了,她說著:「媽媽很快就回去了。乖女兒,那個雨傘在廚房櫃子裡,左邊,你看看,第三個……」站了起來,「沒有?我想想,要不就是在下面的抽屜裡。唉,你這麼大了,就不會好好找找嗎?」

走到了門外的她,在清晨的海濱街道上對著電話喊,聲音有些失控了。申東海繼續吃。汪明看了看女的,說吃好了。

「那我送你們。」

申東海還沒吃完,又站在門口開門,女人們的手插在彼此的臂彎裡,三個人一起走到餐館外面的街道上,牙齒冷得直打戰。兩個男人忽然伸手,握了握。

「那,那明年再見。」

他們哈著熱氣,汪明搓著手,女人小幅度地跺著腳。

一輛出租車從海邊駛來。尹姝為了快點離開,或者是受不了男人們此刻的虛偽,一邊很快地上車,一邊跟他們說:「我有急事,先走了。」

當察覺到一輛車朝東而去,越來越遠時,已為時太晚——這是申東海的感覺。

天徹底亮了。申東海吃了一半的早餐冒著淡淡的熱氣。想到和老同學剛才還在一起吃飯,想到尹姝幾乎是逃走了,都沒有來得及告別,他嘴裡趕緊塞了一個包子。

頭暈了好一會兒。回神看見服務員站在他旁邊。

那個人影模模糊糊的。他指了指搭在椅子上的衣服。申東海才意識到電話鈴聲響了好一會兒。

他掏出手機,對著來電顯示的名字愣了一下。然後,嘟囔了一句:「去你媽的!」

同學聚會後大家回到了往日的生活中,彼此也沒了聯繫。這期間,下過幾場雪,小城處處是白色與裸露的地面的灰色。過年那段時間,尹姝焦頭爛額,幾次掏手機又裝回口袋。

海邊一夜,申東海的話還是點燃了她的心。這天,從民政局的四十三級台階上走下來,走的過程中,她一時不曉得要做什麼,也許是灰燼還未散盡。

時間尚早,尹姝不知不覺沿小路走進了公園。這時起了點風,進門不遠是一座橋。橋下對著開闊的湖,有一把黃色椅子,湖面結著冰,有的地方積著雪在飛。

一個男人走上冰面,遼闊的湖上就他一個人。本來,尹姝想喊一聲「危險」,可人家不知道嗎?

電話號碼撥了出去。耳邊傳來的忙音和那天清晨在出租車上聽到的一樣,長久地、悠遠地響著。

後來,想起什麼,猛抬頭,看過去,那個人已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