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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4 中國,太生動了

現代化給人一種錯覺,以為是最先進、最安全的,但其實人類不知道它的代價是什麼。我相信核輻射就是一個巨大的代價。

我回國正好十年了,眼看著各種節目來了沒了,我沒見過比《非誠勿擾》更真實的節目。

我小時候生活在上海,街坊鄰居全都不是這麼說話的,他們說得又生動又樸素。可現在的孩子接觸的,既不生動又不樸素,全都是電視的、課本的、開會的語言。

竇文濤:日本核電站事故之後,人心惶惶啊!據說咱們上空全是核輻射塵,政府說沒事兒,但我是個不可知論者,總覺得誰都不能保證咱們的安全。

梁文道:日本核輻射出來很多陰謀論,大家都不相信核專家了。一般我們信專家,這次為什麼不信?你想想看,誰會本科、碩士、博士跑去念這個科目?這科目很冷門的,而且念完出來能幹什麼?在歐美很多國家,研究這行的出路就是幫核電公司打工,即使博士也是當顧問,掙點兒研究費。換句話說,現在要找到完全獨立的、沒有任何利益糾葛的核電專家很困難。很多媒體到處打聽核輻射對人有沒有影響,專家都說沒問題,但一看專家的背景,就懷疑這些人的話能信嗎?

竇文濤:是啊,我最近訂了一件日本襯衫,一個月以後到貨,這幾天我到處問人能穿嗎(笑)?

陳丹青:我聽過一個說法,有人買來壁毯,掛上之後,頭髮開始掉,原來地毯是幾十年前核爆時候做的,已經吸收了很多核輻射。

梁文道:有可能。從東京機場回來的人身上都有輻射,但專家說這種輻射量很小,跟我們平常在城市受到的輻射差不多。

竇文濤:我跟你說,我現在對這個有深深的懷疑,對這個世界有強烈的不信任,因為你搞不清把持局面的那些人到底是怎麼回事兒。日本有個叫平井憲夫的人,在核電站打了一輩子工,最後身患癌症,到處演講反對建核電站。他演講的角度很有意思,他說你以為那些設計真的完美無缺嗎?在日本有真功夫的老師傅太少了,安裝的時候,螺絲長點兒、短點兒、松點兒、緊點兒都沒關係,鐵絲掉到原子爐裡、工具掉到配管裡卡住的小疏忽層出不窮。

陳丹青:日本人做事其實挺認真的。

梁文道:認真都還這樣!

竇文濤:他說,核電站是菜鳥們像堆積木一樣堆起來的。他講了一個故事讓人挺瘆得慌,說有一次核電機組運轉中有一個螺絲鬆了,排射出的輻射量驚人。擰緊這個螺絲,他們準備了三十個人,這幫人在離螺絲七米遠的地方一字排開,聽到「預備,跑」就衝上去,一個人擰三下然後撒腿就跑,身邊的監測儀「嘟嘟嘟」一響,你立刻得走開。這種情況下,一個工人不可能好整以暇地把螺絲擰得非常好。

早期的工地,總是會叫經驗老到的老師傅來做「班長」。他們比那些年輕的監督人員有經驗,並注重名譽,不允許錯誤發生在自己手上。但現在,老師傅已幾近凋零。建設公司在徵人廣告上以「經驗不拘」作為求才條件。這些沒經驗的素人,不知道核能事故的可怕,也不知道自己負責的部位有多重要。東京電力的福島核電,曾因鐵絲掉進原子爐,差點兒發生席捲世界的重大事故。把鐵絲弄掉的工人知道自己犯了錯,卻完全無法想像這個錯會造成如此可怕的事故。這就是現在核電現場的實際狀況。

老師傅一個接一個退休了。建商也察覺到這個問題,因此把工程圖盡量分割簡化,做出連菜鳥也看得懂的製造手冊。菜鳥們在現場有如堆積木般地組裝各種零件,他們不知道現在到底在做什麼,也不能理解這個部分的重要性。這就是核電廠事故頻發的原因之一。

——平井憲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