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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光做鹽

中國儒家傳統,期待作為社會精英的士人入世做官,有所作為。但士人始終有個可以逃避的「神秘園」。他們可以離開廟堂,退隱起來,修身養性。征服和影響不是大家的天職。以基督教立國的美國,有一種不斷向外拓展的使命感。起初可能這種說法是指基督教福音的傳播:「聖靈降臨在你們身上,你們就必領受能力,並且要在耶路撒冷、猶太全地、撒瑪利亞,直到地極,作我的見證人。」(《使徒行傳》1:8)

這種來自信仰的意識深入骨髓,在其他領域也隨處可見。美國現代最有影響力的兩位政治家肯尼迪和裡根,都說美國要成為「山巔的城市」(city on the hill),光照四方,成為寰球之楷模。此意象來自《馬太福音》中耶穌的「登山寶訓」:「城造在山上,是不能隱藏的。」在這樣的傳統之下,一個人去影響他人,改造社會,被視作應盡的本分。

最近,我收到了一個邀請,出席一場名叫「光和鹽」的會議。本以為只是我們私立基督教大學之間的一種會議,要大家做光做鹽。耶穌曾呼籲門徒「做光做鹽」,發揮影響,改變世界的色澤和味道。

一天會議下來,卻發現來的什麼人都有,有前美國小姐、大學教授、州檢察官、Hobby Lobby的創辦人、卸任的俄克拉荷馬市長。俄克拉荷馬州州長瑪麗·法琳也來了。我的同桌,一個是蔬菜公司老闆,一個是非營利組織總監,還有一個是州參議員康斯坦丁·約翰遜。會上有共和黨,有民主黨,也有無黨派的獨立人士。

聚會還有點像武當、少林、峨眉各派雲集的武林大會。大家來自不同宗教派別,有聖公會的,有衛理公會的,有浸信會的,有基督教會的,大家互相打趣,比如衛理公會的人問浸信會的,他們能否也上天堂。

這些人聚在一起,共商如何用「光和鹽」的精神,復興俄克拉荷馬,讓這個處在美國「腹心」地段的城市,成為美國精神的「腹心」。

四週一看,都是美國人,好像只有我一個外國人。我一直沒弄明白是誰的主意給我發出的邀請,也不知道為什麼會請我來。我漸漸覺得不像一塊鹽巴,掉到水裡溶化;而像一塊石頭,泡在水裡始終如一。又感覺像一個在合肥教書的老外,誤闖進了安徽省政協會議。

這種生分,倒不是大家有意排斥我。由於就我一張黃色面孔,突兀得很,發言結束後,法琳州長甚至還繞道過來跟我打了個招呼,感謝我過來。

但次日就是中秋,在一陣思鄉情緒中,坐這裡聽人討論復興俄克拉荷馬城是很彆扭的事。出了國的人,就像電影《美國》(Amreeka,一部描述一巴勒斯坦家庭在伊利諾伊州經歷的電影)裡說的那樣。我們就好比一棵樹,被連根拔起,移植到了新的地方。長時間下去,哪怕十年二十年,也只是樹在那裡,扎不下根。相對於復興俄克拉荷馬,我更感興趣的是如何振興安徽桐城。可是世事詭異。在家鄉,也不會有人讓我去出席他們的會議,更不要說獻計獻策了。

會後我走到院子裡,看著樹梢升起的明月,想起了做光的那句話來,也回味起那句叫人做鹽的話:「你們是世上的鹽。鹽若失了味,怎能叫它再鹹呢?」(《馬太福音》5:13—14)出國是一件不倫不類的事,最終往往讓人裡外不是人。回望過去十年,來路不辨,哪還能判別自己是海鹽井鹽,還有幾分鹹味,除了三兩家人,又有幾分光亮,照見誰人?想也是瞎想,不在此間者,或許以為矯情。只好遠遠地望著一輪明月,想著遠方的親人和身邊的清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