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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命負鼠

有月亮的晚上,如果溫度合適,我會去院子裡看書。這樣的一個晚上,我看得正入神,面前恍惚出現了一隻白色動物,不是狐仙,也不是女鬼這些讀書人在深夜讀書時理應看到的東西。只不過如今讀書人不吃香,連野狐死鬼都懶得光顧了,以至於我定睛一看的時候,發現面前出現的是只奇怪的動物。

它體形碩大,渾身白色,鼻子像豬,嘴巴像鼠。我想起來了,應該是所謂的「負鼠」。去年一天半夜,我鄰居家的狗看到負鼠,狂吠。女鄰居衝著狗狂叫,把附近的我們都給吵醒。次日她跟我們解釋說是怎麼回事,說看到的是「負鼠」,「噁心死的東西」。後來這負鼠沒傷害到她。倒是她家的黑狗,咬了她女兒,被送去安樂死了。人類最好的朋友,有時候也反目成仇。

負鼠停住了,回頭看著我。在乳白色月光下,我被一隻負鼠回眸一望。看來在動物界,我還是有些回頭率的。我轉身去拿桌子上的手機,準備拍攝,鏡頭對準的時候,發現鏡頭裡已是空地。負鼠神秘地走了,正如它神秘地來。

我取出家裡的弓箭,如果它次日再來,我便將其射死。這架勢彷彿在狩獵。《喧嘩與騷動》裡,黑人路易斯大叔也常津津樂道地講述他提著馬燈捕獵負鼠的事情。在南方很多地方,負鼠是一種食物。正如同阿帕拉契山區的有些人吃松鼠。只不過我們吃什麼東西,也跟文字有關。一聽「負鼠」二字,我就沒有胃口了。

我兒子聽說要捕殺負鼠,也跑了出來坐著等。外頭有些涼意了,我說你回去吧,別在外面了。他說:我要跟你一樣,像個男子漢的樣子。我一向鼓勵孩子多到外面院子裡看看。我們院子很漂亮,有竹子有樹,可是孩子們總因蟲子蜘蛛,出來又發著牢騷回去。我總是跟兒子說:像個男子漢好不好,這些東西有什麼可怕!

那天晚上,以及以後很多天,我再沒看到負鼠。過了好久,上海有朋友來訪,我們坐在後面露台上聊天。他突然指著左邊說:怎麼這麼大一隻老鼠?我一看,是一隻小負鼠。我趕緊丟了一隻拖鞋過去,沒有砸中,跑過去一看,還在,在玉蘭樹的樹杈上,我用拖鞋給磕了下來。小負鼠掉下來之後,一動不動,在裝死,我於是撿起石頭將它砸死。

次日和同事說起我用拖鞋打死負鼠的故事,大家覺得很歡樂。只有一個英文系老師、詩人布萊利說:你為什麼要打死它?

「負鼠不是有害動物嗎?」

「不,它們是上帝創造的最無害的小動物,只不過出來吃吃你的狗糧貓糧,甚至垃圾。看來你沒在農村長大。我小時候長大的院子裡常有負鼠來,我都給當成小寵物了。」

我在農村長大,只不過我們那裡沒負鼠。開始一看,還以為是老鼠轉了什麼基因,長成這樣了。

是她太仁慈,還是我太殘忍?後來又想,這中間還隔著些文化障礙。中文的「負鼠」一詞,讓人想當然地將這東西當成了和老鼠是一類。負鼠英文名為possum,和「鼠」一毛錢的關係都沒有。去查百科,發現它確實沒有多少攻擊性,也不帶毒。布萊利可能是想到了《殺死一隻反舌鳥》裡的阿蒂克斯:「你射死多少藍鳥都沒關係,只要你能射到,不過記住,殺反舌鳥就是罪過。」反舌鳥實在無辜,如同小說中被人冤枉的黑人湯姆,或是被人忌諱的怪人波烏。

作為萬物之靈長,對無害的動物,即便我們看著不順眼,又何妨放它一條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