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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一個讀者紀念史鐵生

我不認識史鐵生先生。很多年前,我曾經有機會見到史鐵生先生,但我自己放棄了。我可以非常尊重一個人,但我很難成為某個人的粉絲。很多年之後,我在一個文學活動中遠遠地看見過史鐵生先生,但我從未想過要去打擾他。我與史鐵生先生的關係,就是一個讀者和作者的關係。我讀過他的很多作品,從他最早的作品到他晚近的長篇小說,從他被人反覆傳誦的作品,到他的一些很少有人提起的短篇小說。我在讀到史鐵生先生的作品的時候,已經開始寫作了,所以我又絕對不能夠矯情地說,我是讀史鐵生先生的作品長大的。我只是他的一個讀者。在這裡,我願意以一個讀者的身份,來懷念一個作家。

我想先講一下,史鐵生先生去世之後,我經歷的一些與史鐵生先生有關的事情。2010年的最後一天,我在北京協和醫院的電梯裡接到了莫言先生的短信,只有一句話:「兄弟,我們尊敬的兄長史鐵生於凌晨三點因腦溢血去世。」我當時「哦」了一聲,對親戚低聲說了一下。我說史鐵生去世了。電梯裡有五六個人,我們彼此並不認識,可以想像每個人的知識背景並不相同。雖然史鐵生並不是一個暢銷作家,但這幾位互不認識、知識背景並不相同的人,竟然全都知道史鐵生,而且全都讀過史鐵生的作品。電梯安靜地上升,上升,電梯的門開了,但卻沒有人下去。他們似乎想從我這裡知道更多的情況。他們或許想到,我與史鐵生先生是認識的。他們用探詢的目光看著我,但終究沒有再問。我後來經常回憶起醫院那個狹小的電梯裡的場景,每次都感慨不已。我想,我們可以把那個場景看成是與史鐵生並不認識的人,在為史鐵生舉行著一個短暫的紀念儀式。我也由此經常想起史鐵生在紀念他的朋友周郿英時寫過的一段話。史鐵生說,所有的朋友都不會忘記那個簡陋而溫暖的小屋,因其狹小我們的膝蓋碰著膝蓋,因其博大,那裡又連通著整個世界,在世界各地的朋友,都因失去你,心存一塊難以彌補的空缺,又因你的精神永在,而感激命運慷慨的饋贈。我想,雖然我並不認識史鐵生先生,但是通過閱讀他的文字,所有的讀者在那一瞬間,彷彿都成了朋友。

我接著往下講。我從電梯裡出來,給一個記者朋友轉發了這條短信。關於史鐵生去世的消息,我只轉發了兩個人,一個是近年來對史鐵生的作品進行了深入研究的批評家,同濟大學中文系主任王鴻生先生,他後來又寫了多篇關於史鐵生先生的文章,這些文章是我看到的關於史鐵生的最為精彩的論文,最近的《十月》雜誌上還刊登了他的《閱讀史鐵生杞記》。而且據我所知,他與史鐵生沒有接觸過。另外一個就是這位記者朋友。我這裡不說這位記者的名字了,我只能告訴朋友們,他是一個非常出色的記者,一個優秀的隨筆作家。我沒有收到這位記者朋友的回信。幾天後,我參加了在清華大學舉行的史鐵生先生的追思會,在這個會上見到這位記者朋友。我此時才知道,因為他參與報道了一個著名的極有權勢的文化人的醜行,而遭到了某種不公正的待遇,他和他的家人都受到了威脅。而且在我們談話的時候,他的妻子還打來電話,提醒他應該去哪裡躲避一夜。這位記者與史鐵生先生倒是有過接觸。他告訴我,接到短信的時候他在海邊徘徊,正在想著自己的工作多麼沒有意義,人生是多麼沒有意義。但我轉發的那條短信,使他及時地從那種壞情緒中跳了出來,開始重新思考人活在世上的意義。在隨後的幾天裡,我看到他在媒體上組織了多篇關於史鐵生的哀而不傷的文章。哦,請大家相信,我這裡的講述,沒有一絲文學上的誇張。

我本人讀過史鐵生先生的很多作品。他的那些集腋成裘的隨筆和小說,有一種感人至深的力量。命運將他限定在輪椅上,使他的外部生活受到極大的影響,這使他的文字發展出一種向內心行走,用思索行走的獨特的文體。我最感興趣的,是史鐵生用自己非凡的創造,打開了漢語敘事的另外一個向度。正如我們已經知道的,漢語文學幾乎很難去正面講述靈魂內部發生的故事,這當然與我們的文化傳統和文學傳統有關,有人甚至認為與我們使用的漢字有關,儘管「吾日三省吾身」是我們祖傳的哲學要義之一。按照王鴻生的說法,我們可以講述人生的各種冒險故事,可以用小說的形式講述時間之謎,可以講述人在歷史和現實中的命運,九十年代以後我們也學會了如何講述正在進行中的日常生活,但我們卻很少能夠講述當代中國人精神跋涉的艱辛,也就是我們真正的心靈史。

但史鐵生的作品,尤其是他晚近的長篇小說《我的丁一之旅》,卻在這方面進行了卓有成效的探索。這是一部討論何為靈魂的自由的小說。一方面,自由的本性就是要突破各種限度,但另一方面,自由又必須與平等、愛統一起來,自由因為有其一定的限度而成其為自由。史鐵生寫下的才是真正的心靈史,是他所在的那一代人或許還包括更年輕的一代人進行精神跋涉的歷史。由此,史鐵生與絕大多數漢語作家區別開來了。如果說,現代作家,側重於提供知識、趣味和想像力,那麼史鐵生則是向我們提供了求知方法和精神維度,以及在敘事上進行精神敘事的突破性實驗。我個人認為,這是他對漢民族的最大貢獻。

作為史鐵生先生的一個讀者,我個人認為,對史鐵生先生和他的作品的研究,還有待於進一步展開。我期待著讀到更多切實有效的論文,我把這看成是我們在二十一世紀的今天紀念史鐵生的一個重要意義所在。

寫於史鐵生逝世一週年2011年12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