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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庫切吹響骨笛

庫切在中國受到冷遇,幾乎是一種必然的命運。除了馬爾克斯,最近一二十年的庫切的諾貝爾同事們,在中國都「享有」此類命運。其中原因非常複雜,可以做一篇長文。我想,最重要的原因可能是,中國讀者喜歡的其實是那種簡單的作品,喜歡的是一分為二,最多一分為三(這兩者真有區別嗎?),並形成了頑強的心理定勢,即單方面的道德訴求和道德批判。那種對複雜經驗進行辨析的小說,國人並不喜歡。這當然不值得大驚小怪。在日常生活之中,國人已經被那種複雜的現實經驗搞得頭昏腦漲,他們有理由不進入那些以經驗辨析取勝的小說:饒了我吧,我已經夠煩了,煩都煩死了,別讓我再煩了。當然,「煩不煩」是你自己的事,與人家的作品關係不大。

我覺得庫切的小說就是典型地進行經驗辨析的小說。庫切的文字如此明晰、清澈,但他要細加辨析的經驗卻是如此的複雜、曖昧、含混。迄今,我只閱讀過庫切的兩部作品:《恥》和《彼得堡的大師》。其實,這兩部作品的主題中國讀者都不會感到太陌生,只要稍加引申,你便可以在中國找到相對應的現實經驗,所以我想許多人閱讀庫切的小說或許會有似曾相識之感。對經驗進行辨析的作家,往往是「有道德原則的懷疑論者」。因為失去了「道德原則」,你的懷疑和反抗便與《彼得堡的大師》中的涅恰耶夫沒有二致。順便說一句,涅恰耶夫的形象,我想中國人讀起來會覺得有一種「熟悉的陌生」:經驗的「熟悉」和文學的「陌生」(缺失)。對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形象塑造,我倒覺得沒有什麼更多的新意,它只是庫切進行經驗辨析時的道具。書中所說的「彼得堡的大師」與其說是指陀氏,不如說是指陀氏的兒子巴威爾和涅恰耶夫。這兩個人都是大師:巴威爾以自殺而成就烈士之名,涅恰耶夫以窮人的名義進行革命活動——穿著女人裙子的革命家,當然都是大師。當然,真正的大師還是庫切,因為他們都沒能逃脫庫切的審視。

在對漢語寫作的現狀進行批判的時候,有很多批評家喜歡將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托爾斯泰抬出來,以此指出漢語寫作的諸多不足。他們彷彿是兩尊神,任何人在他們面前都將低下頭顱。但是隔著一個半世紀的經驗,任何人都不可能再寫出那樣的作品,這應該是一個起碼的常識。即便寫出來,那也只能是一種虛假的作品,矯揉造作的作品。讀庫切的《彼德堡的大師》,我最感到震驚的是他對少女馬特廖莎的塑造。這樣一個人物形象,令人想起陀氏筆下的阿遼沙、托爾斯泰筆下的娜塔莎、帕斯捷爾納克筆下的拉裡沙,以及福克納筆下的黑人女傭,她們是大地上生長出來的未經污染的植物,在黑暗的王國熠熠閃光,無須再經審查。但是,且慢,就是這樣一個少女,庫切也未將她放過。可以說,書中很重要的一章就是「毒藥」這一章:這個少女的「被污辱」和「被損害」,不是因為別人,而是因為那些為「窮人」和「崇高的事業」而奔走的人,她進而成為整個事件中的關鍵人物,本人即是「毒藥」。從這裡或許可以看出文學的巨大變化。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托爾斯泰看到這一描述,是否會從夢中驚醒?我想,它表明了庫切的基本立場:一切經驗都要經審視和辨析,包括陀氏和托氏的經驗,包括一個未成年的少女的經驗——除非你認為他們不是人類的一部分。

庫切書中提到一個「吹響骨笛」的故事:風吹遺骸的股骨,發出悲音,指認著兇手。讀庫切的書,就像傾聽骨笛。有一種刻骨的悲涼,如書中寫到的彼得堡灰色的雪。其實,「兇手」如那紛飛的雪花一樣無處不在,包括少女馬特廖莎,也包括陀思妥耶夫斯基,甚至也包括未出場的托爾斯泰。還有一個人或許不能不提,它就是庫切——它粉碎了人們殘存的最後的美妙幻想,不是兇手又是什麼?當然,這個「懷疑論者」也會受到懷疑。只要那懷疑有「道德原則」的懷疑,它就是有價值的,庫切也不枉來到中國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