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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不死

十多年前,朋友聚會的時候,一個小說家突然當眾宣佈:小說已經死了。我聽了一愣,因為我知道他剛出版了一部長篇小說。在場的很多人都讓他說出理由,他瞪著眼說,還用說嗎,現在還有誰在看小說?人們都在看電視,跳舞,炒股。那時候,還沒有人上網,所以他沒有提到網絡。眾人不以為意,開始討論他的長篇小說,他聽得很認真,表示下一部一定好好寫。

沒想到,真的沒想到,後來宣稱小說死了的人越來越多。因為說這話的人大都是些名角,所以,媒體也往往跟著炒作一陣。炒一陣也就說過去,直到又有一個名角站出來,宣佈小說死了,新一輪炒作才會開始。

我感到納悶,為什麼那麼多人站出來宣佈小說死了?而且還要反反覆覆宣佈。死就死了,宣佈一次就行了嘛。一次不行,兩次;兩次不行,三次。三次總可以了吧?要知道,在那個著名的「狼來了」的故事裡,數到第三次的時候,狼就來了,就把人給吃了。由此看來,小說還沒有死。

想想也是,小說怎麼會死呢?

雖然人們對小說的理解千差萬別,但小說是用虛構的方式,用文學語言來表現人類的生活,這一點大概是沒有疑義的。虛構就意味著假定,對小說家來說,他是要用假定的方式,來表現他對生活的認知和情感,是要把一個大活人,放到一個假定的情景當中,讓他在一定的時間內,一定的空間內,呈現出所有人都可能有的喜怒哀樂。這是小說家的權利,當今的小說家似乎並沒有放棄這種權利的打算,對小說家來說這幾乎是一種本能的權利。

而對讀者來說呢?讀者之所以讀小說,是因為他想知道別人是怎麼活著,如果處在那種假定的情景當中,自己又當如何活著。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而在提心吊膽之餘,幸災樂禍之餘,自己如何起高樓,起了高樓又如何呢?也就是說,此時的讀者也生活在了假定的情景當中,生活在了小說當中。巴赫金說,「我根據他人的視界給自己以形象」。哪個人有那麼大的本事,竟能剝奪讀者這種假定的權利,這種「給自己以形象」的權利?

有人本能地要寫,有人本能地要讀,你怎麼能夠說小說死了呢?小說當然不會死。只要我們對這個世界還有疑問,只要人類還有記憶,只要人類還沒有變成動物還需要通過語言來交流,小說就不會死,那些發問、描述和解釋,那些命名、獨白和冥想,就依然存在。

說到死,其實人類是唯一知道自己會死的動物。別的動物,比如貓,比如狗,它可能知道自己會死,但它並不知道,所有的貓,所有的狗,都會死去。這說明,人在經驗領域是一種可以由此及彼,由彼及此的動物。而這,正是小說可以存在的最重要的基礎。但問題也就出在這裡,很多人往往因此而把自己的經驗放大;將自己的感受說成所有人的感受。我曾經遇見過一個人,此人原來也寫小說,後來不寫了,到大學當老師教別人寫小說去了,就是這個人曾多次宣佈小說死了。這個人有痔瘡,他因此認為所有人都有痔瘡。我曾勸他到醫院看一看,看了之後,他知道自己的痔瘡是內痔,於是他就認為,所有人的痔瘡都是內痔。我告訴他,有內痔,也有外痔,不然就沒必要區分內外了。他說,外痔?那肯定是內痔的初級階段,早晚會轉成內痔的。唉!

事實上,與其討論小說是不是死了,不如討論如何根據世事變化而對小說敘事做出必要的調整。比如,小說如何有效地在公共生活和私人生活之間重新建立起聯繫,如何有效地對當下現實作出必要的應對;既然別的藝術門類都曾從小說中吸取過營養,小說又該如何從別的門類中吸取智慧,等等。這些討論才有意思。當然,我不得不承認,小說也有死亡的那一天,肯定有。不過,那時候,已經沒人來得及宣佈小說死了,因為那時候已經沒有人類了。

應何銳先生之邀,我匆匆寫下的這幾段話,其實也都是廢話,不該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