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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遺忘》後記

因陀羅在印度神話的眾神之母阿底提的諸多兒子當中最為威嚴。為了生他,他的母親都出現了血崩,差點嗚呼哀哉。他剛一落地,就伸手去抓兵器。長大之後,他常常以各種面貌來到人間。有時是國王,有時是乞丐,有時是隱士,有時是武將。在年齡上,他也是變化莫測,有時是個糟老頭,有時是個美少年,有時成為一個看不出年齡的畸形人。更出格的是,有時候他還要變成老虎、獅子、蒼蠅、天鵝、鸚鵡,或者一個小小的甲蟲。他雖然是個神,但他比較樂意幹的事情,卻是去勾引那些獨守空房的女人,就像摳破唇邊的一個青春痘似的,搞掉她們辛辛苦苦保留下來的貞潔。

在《聖經》中,亞當活到一百三十歲,生了一個兒子叫塞特。生完塞特,他又接著往下活了八百年,這期間他繼續生兒育女。塞特活到一百零五歲,生以挪士。生完之後,也接著往下活了八百零七年,和他爹一樣,這期間他也是繼續生兒育女。許多許多代之後,出現了耶穌。又過了許多年,人類把耶穌誕生那一年,當成了公元元年。幸虧有了這個元年,否則研究整個人類歷史就會出現狗咬刺蝟,無處下嘴的局面。也就是說,它和後來冒出來的有關「格林威治時間」的說法一樣,意義都是很了不得的。

中國的神話典籍裡,娶了日神月神,生日月並主宰日月運行的帝俊,在遠古神話中顯然佔據著非常重要的位置。一些神話學者想把他確立為主神,以此把神話碎片拼湊起來,讓它「破鏡重圓」,構築起一個說得過去的較為完整的體系。這個帝俊長相奇怪,脖子上架的是個鳥頭,生下的太陽兒子也是個鳥,是長著三隻腳的烏鴉。已經有研究表明,那三隻腳中,其實有一隻是生殖器,而不是真正的腳。也就是說,當時的人看走眼了。此類走眼的事情,直到現在還時有發生。譬如在跑馬場,有人看見馬的生殖器吊在肚子之下,就喊有一匹馬長著五條腿。當然,這個帝俊也生下了人間最好的帝王堯。堯之後的帝王,可以說是一代不如一代,其差別之大,可用龍種和跳蚤來形容。在漫長的歷史裡,如果有人想討好最高當局,就說那人是堯帝轉世好了。那人儘管知道那是在戴高帽,但還是會高興得屁顛顛的。查了典籍,我們還會知道,關於帝俊和堯的關係,還有另一種說法,即,帝俊其實就是堯。不光是堯,他還是後來的舜和禹。也就是說,和因陀羅一樣,他也有著多種身份。他也喜歡女人,而且是韓信點兵,多多益善。他似乎是永恆的王,永恆的權力的最高主宰。

所有的神話故事、神話人物都與我們的日常生活有著密切的關聯。當我們把耶穌看成一個人的時候,他是一個尊貴的神,當我們把他看成一個神的時候,他是一個失敗的人。從上述三個故事中,我們就可以看到日常生活與神話之間的聯繫。對神話故事的每一次重述,每一次註解,其實就是在神話和日常生活之間建立起聯繫。而實際上,神話的結構和日常生活的結構,有著驚人的同一性。穿越了時間層,神話來到了我們之間,而我們穿越了時間層,在遠古找到了我們諸種意識形態的源頭。也就是說,對神話的重述,實際上是一種相向而行的運動。

在將近四個月的時間裡,我埋首於各種典籍、註釋之中,猶如承受著一種酷刑,最後形成了一個七萬字左右的文本《遺忘》。其副題叫《嫦娥奔月或嫦娥下凡》。在獅子王、唐老鴨、白雪公主這些形象誕生和東漸之前,藍天比現在更遙遠,同時也更接近,星光像螢火蟲漂浮,同時也像燧石一樣冷硬堅實。嫦娥的形象就在那藍天之上、星光之間翩翩而行。不過這時的嫦娥是射日英雄后羿的妻子,而不是生了月亮的帝俊的老婆。隨著年齡的增長,意識到身份的混亂以及各種權力關係,神話故事中的詩意,就比水中月鏡中花還要虛幻了。換句話說,浪漫的詩意和神話的英雄勁頭一旦遭遇日常生活,就蕩然無存了。

存在著各種悖謬性的經驗圖景。神話當然不是歷史,但神話確實又是歷史,我們現在就咬定自己是炎黃子孫;神話當然是虛幻的,但各種典籍對它的記述,確實又是鐵板上釘的釘子。歷史之所以成為歷史,是因為它是一種時間性的存在,但歷史一旦成為歷史,在經驗世界裡,它確實又是一種非時間性的存在。用真實的材料來論證不存在的事情,通過辨偽的方式,來製造新的偽證,本來就是國人最擅長的伎倆。我們本來就是在悖謬性的境遇生存的人。我們的想像只有在權力認可的情況下,才是合理的想像,而一旦認定它是合理的想像,我們就會認定它就是歷史。而想像本身的意義,卻被遺忘了。在各種悖謬性的境遇中,個人的真實性被置於了腦後,但被置於腦後的事實,確實又是個人的真實性所存在的疆域……

我關心這種由身份的多變和各種悖謬所帶來的混亂。不消說,身份的多變和時間層的打破,又使得這種混亂與同一律、矛盾律和排中律相悖。就像陷入了莊生夢蝶的迷惘格局,在寫作《遺忘》的時候,我經常感到上述形式邏輯的基本規律,只是一種幻覺。當我試圖清晰地去安排故事的情節、表現人物性格的時候,我越來越覺得這種表述對真實的遺漏和它在本質上的虛妄。換句話說,當我將人物的身份、故事的情節編排弄得不符合三律之後,我反而感到了一種快樂,一種接近我對事物的理解的快樂。而在這個時候,我對世界所應該有的清晰秩序的嚮往,反倒變得強烈了起來,就像從紙張的反面,來到正面。就像卡爾維諾所說,當他意識到輕是一種價值而並非缺陷,欲在寫作中尋求怪誕之中的和諧、明快的時候,他才感到世界的沉重、惰性和難解。

談論自己的作品,說透了不好,不說透也不好,就像糖尿病人吃糖不成,不吃糖也不成,就像一個人先把自己扒光了,而對方可能還無動於衷呢。所以最好的辦法是,多少吃一點糖,褲衩無論大小,還是要稍留一點,以備有個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