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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的公雞特心疼老婆,整天眼珠子似的護著。餵食的時候,母雞們一擁而上,只有它慢吞吞跟在最後面。當母雞們緊緊圍著食盆埋頭苦幹的時候,它只在外圍打轉,東張西望,儼然便衣警衛哨探週遭形勢。

其實看得出它也很想吃,但極力忍耐。

直到所有老婆都吃得心滿意足,漸漸散開,它才湊到盆跟前啄些剩下的碎渣子。

這只公雞又瘦又矮,羽毛枯乾稀鬆,尾巴上的長翎毛禿得只剩最後一根。冠子萎縮著,耷拉到一邊。但仍然顯得非常神氣。國王一樣神氣。

因為在所有的雞中,它是唯一的公雞。

它驕傲地拖著最後一根尾巴毛,巡視後宮,踱步眾愛妃間,對一切感到非常滿意。

我媽在荒野中養了五十多隻雞。她的想法很簡單——反正地盤大,養得下。

地盤何止大?簡直無邊無際。

至於為什麼不養五百隻五千隻?原因也很簡單,雞食不夠……

總之我非常反對我媽養這麼多雞。為了省麩皮飼料,得天天到地裡拔草。拔得我頭大。

其實我剛到地頭時,家裡只有十來只從家裡帶來的雞。可她發現雞一撒開散養,長勢喜人,還不易生病,比關在院子裡好養多了。

再加上我回家了,不能閒置我這個勞動力,便又從鎮上買了幾十隻半大的雞苗。

唉,我家無論搬到哪兒,都能算得上當地的養雞大戶。

我媽和我外婆都特喜歡養雞。當我家只有六平米面積的時候仍堅持養雞,當我們住樓房後仍要養雞,當我家在牧場上跟隨牧民四野輾轉的時候仍不懈養雞。

問題是我們家無論誰都不愛吃雞肉,也很少吃雞蛋。不曉得養雞幹什麼。

在阿克哈拉村,為了幫助定居牧民致富,有幾年政府每年免費發放雞苗。

因為是免費的嘛,大家不管會不會養,多多益善往家裡領。

然而養雞和放羊到底是不一樣的,大家都沒什麼經驗。再加上對免費的東西懶得上心,於是成千上萬的雞苗發下去沒幾天就死了十之八九。能夠熬過那年長冬的更是寥寥無幾。

第二年,我媽在店門口掛起收購雞的牌子。很快,就有村民把最後的幸運者送到我家。

——那些哪是雞!分明是剛下了戰場的殘兵敗將……

一個個背上、翅膀、腋下統統沒有毛了。正值夏天,裸露處被蚊子叮得紅腫嚇人,傷口纍纍。(順便說一句,阿克哈拉是我經歷過的蚊子最多的地方。若要形容其密度,最合適的詞只有「黑壓壓」——真的是黑壓壓的蚊群,雲霧一樣在野地草叢中蕩漾。)

還有好幾隻經歷嚴冬後,爪子整個凍掉了,只剩兩支光腳桿,一跳一跳地在地上戳著走。夜裡上不了雞架,只好臥在冰冷的地上過夜。時間久了,肚子上也給磨得不長毛了。

其他僥倖沒給凍掉爪子的,也統統凍掉了腳趾,每根爪子上的四根爪指都只剩一公分長的短短一截。

還有,所有倖存雞裡,雞冠子整個凍掉的占一半之多。

我媽大慟,連呼造孽。不管還能不能養活,統統買了回來。

然後翻出一堆破床單爛窗簾舊衣服,給這群光屁股的傢伙們一人做了一身衣服……我媽是資深裁縫,這點小事難不倒她。

她不但給雞做過衣服,還給我家狗縫過褲衩(避孕),給我家牛縫過胸罩(給小牛斷奶)。

由於只為避蚊防寒,衣服做得不甚講究。穿上後,比光屁股體面不到哪兒去。

這群笨蛋,不知道穿衣服是為它們好。穿上後,一個個跟上了刑似的,驚得上躥下跳。又轉著圈兒不停搖晃,以為這樣就能擺脫這身衣服。

後來又不停從牆籬笆最窄的縫隙裡擠過來擠過去,指望能把衣服掛掉。太小瞧我媽了。

好在時間久了一個個也就習慣了。還有了自己的新名字,穿紅衣服的叫紅雞,穿綠衣服的叫綠雞……以此類推。

每天早上一打開雞圈,紅黃藍紫一窩蜂湧出。那情景蔚為奇觀。

這支隊伍被我媽命名為「丐幫」。太形象了。一個個缺冠子少眼的,一瘸一拐,左搖右晃,還穿著破破爛爛的衣服。

無論流竄至何處,總能引起村民驚呼:「真主啊!這是什麼?!」

再後來村民習慣了,熟視無睹。只有外地人還會大驚小怪。

尤其是路過此處的司機,突然看到前面路邊花花綠綠一群,有天大的急事也會踩一腳剎車,看個仔細。

雖不雅觀,卻卓有成效。一個個從此白天不怕蚊子叮,晚上也不怕冷了(戈壁灘上早晚溫差大)。

不到兩個月,大家裸露的皮膚漸漸消腫,並恢復成正常的淺肉色(之前是紫紅色),傷口也很快癒合、結疤。

到了秋天,一個個腋下和腹部還漸漸長出了一層新的絨毛。

到了第二年,除了個別幾隻翅膀尖上仍光禿禿以外,大家身上基本上都覆蓋了新毛。

然而,從此就只有這層短絨毛了,再也長不出硬而寬的羽毛。

無論如何,大家都好好地活了下來。只是一個個丑精八怪的,醜得我們都不敢吃。

為了省飼料,有好幾次我媽打算宰殺。但拎著刀,看著它們疤連疤的皮膚,畸變的腿腳,殘破的雞冠……由衷地噁心……沒法下口……

於是這個系列的雞最後統統壽終正寢,被我媽養老送終。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總之,我媽去野地種葵花時,把這支隊伍也帶上了。

這支隊伍特別能吃苦,特別能戰鬥,置身荒野後更是個個如狼似虎。

相比之下,我媽養的第二撥雞統統都是良家婦女。

不過,良家婦女們在荒野中散養了沒幾天,也紛紛改頭換面,成為潑婦,繼而為土匪。

每次餵食時,我端著食盆剛剛出現,下一秒就被裡三層外三層圍得鐵桶一般。個個上躥下跳,雞毛滿天飛,恨不能把我也吞了。

要是一群人這麼折騰,保管每天都會發生兩三起重大踩踏事故。

其中有一隻特狠。我身上只要有露出一點肉的地方,只要在它的攻擊範圍內——比如腳脖子——稍有疏忽,立刻被它撲過來一口叨住……

之前,我只知道鵝咬起人來不亞於狗,現在才知道雞嘴殼也不是省油的燈……

那個疼啊!

這傢伙就像叨蟲子那樣,只叨著一丁點兒肉,死掐著不放。我提起那條腿甩啊甩啊,不使出幾分勁兒還真甩不掉它!

真是小雞中的戰鬥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