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年,我們住的是地窩子。於是到了第二年,我媽說啥也要買一頂蒙古包。最次也得整一頂帳篷。
我叔叔罵她就會享福。我媽說,又沒享你的福。
我叔叔的意思是想賺大錢必須得吃苦。我媽的意思是賺錢歸賺錢,吃苦歸吃苦。
總之倆人搞不到一起去。
三天兩頭地吵架,於是第二年便分開了——不是離婚,而是各承包了一塊地,各種各的。
中間隔了幾十公里。眼不見心不煩。
我媽討厭地窩子。她說:「到處都是土!刮一陣風,頭髮眉毛都白了。正吃著飯,吃上一口的時候稀飯還是白的,吃到下一口,飯上就糊了黑黑的厚厚的一層。」
外婆對此沒啥意見。估計老眼昏花。
她每天的大部分任務就是睡覺。我在那個地窩子裡住過幾天,記憶中她永遠躺在地窩子角落裡的行軍床上,睡啊睡啊,還總是大大咧著嘴。塵土滾滾,我真想替她戴個口罩。
這個地窩子是其他種地的人去年挖的。深一米五,十來個平方,還算整齊。
我們想不通,這麼好的一個地坑怎麼會被棄用呢?
反正先佔住再說。
我們把四面塌垮的坑壁修修補補,架起了屋頂。
因為地坑太寬,我們帶的木頭都太短,沒有一根能橫跨整個坑頂。我們只好在地窩子裡豎了根柱子,用兩根木頭拼成一條大梁——木頭一端靠在坑沿,另一端架在柱子上,拼接處打上粗大的螞蟥釘。
然後再往上面橫著豎著擔些短棍,算是勉強撐出一面屋頂來。
我媽撕開幾隻紙箱,把紙殼板鋪在木棍上面。最後蒙上一大面塑料棚布,鏟了許多泥土厚厚地蓋上去,壓住棚布,防止被風吹走。
雖說我們從此有了擋風避雨之處,但這也太簡陋了。每當狗啊雞啊鴨啊從上面經過,棚布破漏之處就簌簌落土。
並且不通風。我媽說:「進入七月,天氣一天比一天熱,刮的風都是滾燙的。地窩子裡跟蒸籠一樣。熱得我一動也不敢動,直接躺在泥地上,渾身淌汗。誰說地窩子冬暖夏涼?誰說的?——看我打不死他!」
叔叔把進出地窩子的坡道鏟出幾級台階,又不知從哪裡弄來了幾塊舊建築上剝落的水泥薄片,鋪在台階上。從此大大方便了外婆的進出。
又因為附近幾個地窩子裡就我家出現了水泥這種奢侈品,便被各位鄰居一致評為五星級地窩子。
該地窩子最大的缺陷是爐子的煙道不通暢,一到做飯的時候,地窩子裡濃煙滾滾,嗆得賽虎都跟著咳嗽。
爐子是我媽糊泥巴砌的石頭灶。她不停返工,扒了重砌,砌了又扒,但一次不如一次。
她把這一切歸結於煙囪太低的原因,為此專門騎摩托跑到杜熱小鎮買了一截新的鐵皮煙囪,仍然毫無效果。
屋頂沒留天窗,地窩子裡總是黑洞洞的。然而安全感正來源於黑。外部世界實在太亮了,夜晚都那麼亮。萬物沒遮沒攔。只有我們的地窩子,在無限開闊之中伸出雙手把我們微微擋了一下。
清晨,轉場經過此地的駱駝經過我家地窩子時,也會繞道湊過來,衝著台階下方那團黑暗窺視一番。
它們一個個堵在入口處,垂著脖子,低著頭,側著臉,好奇地瞅啊瞅啊。看著看著,腦袋就越湊越近。要不是肚子太大,就直接走進來了。
賽虎憤怒而無奈,只能在地底下嚷嚷不停。
沙塵暴來時,地窩子如挪亞方舟漂流在茫茫大海之中,是滿世界咆哮中唯一安靜的一小團黑暗。大家在黑暗中屏息等待,如同被深埋大地,如同正在漸漸生根發芽。
沙塵暴結束後,我媽小心翼翼揭開堵住通道的氈布,像登陸新大陸一樣走上大地。
地窩子建成後,我沒住幾天就走了。逃一般走了。
離開的頭一天,兩個哈薩克小伙子經過此處,繞著我們的地窩子轉了一圈,誇讚道:「收拾得不錯嘛。」
又告訴我,他們也是種地的,去年就住在此處。這個地窩子就是他們挖的。
我第一反應是:搶地盤的來了!一時不知做何反應。
他們又說:「你們小心點。這裡離水渠太近了。」
接下來才知道,他們是專程過來提醒我們的。
去年水渠水量大,一到通水的時候,地窩子就滲水。有一天夜裡,水居然漫到齊膝深,鞋子都漂了起來,東面牆也垮掉了一大塊,架在上方的檁木也鬆動下陷。地窩子差點給泡塌。
他們只好拆走梁木,棄坑而逃。
他們現在的地窩子特地挖得離水渠老遠。
我聽得心裡直髮苦。
眼下我們剛剛把這個住處收拾妥當,春播時分的農忙也展開了。這會兒再搬家的話得耽誤多少事啊。
我媽他們一回來就趕緊把這事說給他們聽。
我叔叔立刻走上地面觀察地勢。
而我媽幹了一天的活,已疲憊不堪。短暫的緊張之後,就破罐破摔了:「等水淹過來的時候再說吧。」此時,她只想躺著。
結果那一年大旱,灌溉水奇缺。
我媽他們倒寧可水多得地窩子都給泡塌了,也不願面對這種局面。夫妻倆三天兩頭為了搶水和人拼老命,於是從頭到尾都沒想起這茬隱患。
我卻一直惦記著這件事。在我的很多夢裡,那個地窩子最終還是被水沖垮了。外婆還不知道水來了,仍睡在床上,大張著嘴,因為嘴裡沒有一顆牙而顯得額外柔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