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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界易入,魔界難入

像我們這樣正常的、嚴謹的、遵紀守法的、不過早失身的、有人生目標的、隨時收拾周圍的、常做戰略檢討的、照顧好其他人的、順從四季輪迴的、每天查看皇歷農曆天氣預報的、不違背醫囑和父母師長的、敬畏星空和道德律的人,午夜夢迴時,一聲長歎,似乎我們已經在成佛的路上走了很久,似乎我們又總覺得活得真是累啊。

更賤的是,似乎我們在這種累身和累心的狀態中汲取力量和快感:我們每天都在進步,我們得到越來越多的讚揚和獎勵,我們感覺自己越來越強大。

其實,我們正在一天一天、一點一點把自己變成一個正在小火不停加熱的沒有出氣閥的高壓鍋。在我們成佛之前,這個高壓鍋有可能會爆,會飛上天。

首先,人的基因給人無數桎梏,相互制衡、糾纏、羈絆。真正能掙脫這些桎梏,獲得身心靈大和諧的概率無限趨近於零。簡單地說,佛成佛之後,一切學佛的人都是成不了佛的。我親身經歷過那個大將軍和玉杯的公案故事。我拿了放大鏡在燈下看一個西漢的玉劍璏,一端平面陰刻饕餮紋,另一端高浮雕螭龍紋。一個手滑,玉劍璏跌下。我下意識地等待那玉碎的一陣響動,沒有,地板上竟然有一沓報紙;我下意識地撿起,拿放大鏡看有否裂痕,沒有。但是,我的手一直在抖,冷汗一直在頸後流淌。按照公案裡大將軍的領悟,我應該立刻找個堅硬的地板摔碎這個玉劍璏,擺脫人性的桎梏,但我還是很仔細地把它包好,心裡很慶幸沒有任何肉眼可見的破損。

其次,沒有出氣閥的蒸汽鍋會爆掉。就算地球,也會有火山爆發。就算四季,也會有一兩天風狂雨驟。人沒有地球結實,沒有分明的四季,如果沒有閥,人會生癌、心梗、腦出血、患免疫系統疾病。概率告訴我們,成聖的時代早已過去,所以我們這種俗漢類似高壓鍋,再修行也不會生出翅膀飛上天變成神仙,如果沒有出氣閥,我們只能自己引爆自己,完成最後一次也是僅有的一次飛行。在我漫長的成長過程中,我長久地擔心我老媽會不會因為慾望太多、太強烈而爆掉,然而並沒有。六十歲之前,她發洩的方式是飲酒,然後唱歌。六十歲之後,不敢喝酒了,她發洩的方式是罵街,然後唱歌。她現在八十歲了,氣血比我們這幾個孩子都旺很多。

再次,想裝個出氣閥比我們想像的難得多。習慣性做好學生的人,以為做個壞學生就像坐個滑梯順坡兒下驢一樣容易,多數人嘗試又嘗試會發現,一個好學生做一個壞學生比一個好學生一直做一個好學生要難多了。我老哥在我小時候是混街頭的,他天生眼神兒睥睨震懾,在我小時候悶頭讀聖賢書的時候,他總是號稱罩著我。有好幾次,我老哥把我從書桌旁拎起來,領到某個二逼面前,眼神兒盯著那個二逼,問我「你想不想抽他」,我實在想不出要抽他的理由,我老哥長歎一聲,一臉恨鐵不成鋼的表情,然後就放那個二逼走了。

我儘管五音缺三,但是喝高了到了卡拉OK在麥霸中間也想唱一下找一下存在感。我只會唱三首歌,一首是陳升的《北京一夜》,反正我唱京劇,非北京土著也聽不太明白;另一首是宋冬野的《萬物生長》,反正我作的歌詞,我唱錯了也沒人糾正;還有一首是左小祖咒的《野合萬事興》,反正我毫無音準,這首歌似乎也不需要音準,沒人知道我是唱對了還是錯了。我把我唱這三首歌的經驗告訴左小祖咒的時候,他已經喝多了,嚴肅地對我說:「不是這樣的。我一聽就能聽出來。你五音缺三唱不對我的歌,你要五音缺五個才行,而且每個音缺半個音才行。」然後他由此說開去,說個不停。他說,一些貌似容易的事兒其實是實在的創新,其實非常難,比如「為無名山增高一米」那個行為藝術,最初版本是十個裸體的人,按照3、2、2、2、1的個數疊成五層,他是十個裸人中的一個,後來,他做了一個豬版的「為無名山增高一米」,很多人都說他缺乏新意。「可是,你知道把十頭豬弄到山上,讓它們疊成五層有多難嗎?比十個裸人難太多了!」

落到毛筆字也一樣,我在四十五歲的「高齡」開始臨《禮器碑》,有個老弟在旁邊說:「看看就得了,不要臨。字寫得漂亮的人太多了,萬一你寫得漂亮了,再寫丑就太難了,你就不是你了,老天給你手上的那一丁丁點獨特的東西都沒了。」我開始不信,找了兩個寫字有幼功的朋友試試寫丑,兩個人都失敗了,還都是寫得和字帖一樣。我漸漸意識到,學壞、走調、寫丑,其實和女生自拍不用修圖軟件、出門不化妝一樣艱難。

佛界易入,魔界難入。佛界和魔界都入入,人更知道什麼是佛、什麼是魔,人更容易平衡一點兒,在世上能走得更遠點兒。在一周裡,從週一到週六,走走佛界,週日睡個懶覺兒,走走魔界。一年裡,日常走走佛界,假期買機票就走,走走魔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