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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美一點點找回來

聽說,唐宋的中國依稀在日本,明代的中國依稀在韓國,清代的中國依稀在中國香港,現在的中國在現在的中國。可是,從審美上來講,我們的現在中國和舊時中國的關係是什麼?

不用聽說,我感覺得到。我們的現在中國的知識教育遠遠強於技能教育,工科教育遠遠強於理科教育,理科教育遠遠強於文科教育,文科教育遠遠強於常識教育,常識教育遠遠強於美學教育。我們只認得獎、出名、掙錢等成功的硬指標,不理解拿瓶啤酒坐在操場邊上看半個小時夕陽等每天做一件讓自己開心的事兒也是成功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

如今的審美一塌糊塗。站在任何一個城市中心廣場,放眼四望,你就知道我們的審美差到了什麼程度。如果我們的城市建設者能背一百首唐詩,能寫蔡襄、米芾那樣的行草,能常去博物館逛逛,我們的建築絕不會如此難看。

公元一二七九年,宋和元之間最後一場有規模的戰爭發生在廣東南部崖山邊的海上。宋軍在海上「棋結巨艦千餘艘,中艫外舳貫以大索,四周起樓棚如城堞,居昺其中」。

整個中國,能縱馬而至的地上的宋城都是大元的了,最後一座宋城在海上搖晃。宋代最後一個皇帝趙昺在過去的歲月中習慣了逆來順受、無常是常,在此城中不知道該想什麼或者不想什麼,百無聊賴,所以決定一動不動。宋兵統帥張世傑手上最後一點精銳的宋兵也疲憊得一動不動了,連投降的心思都沒力氣動了。一城、一城丟到最後這一城,士兵們暗暗期待著砍過自己脖頸的清涼的蒙古刀,痛快地了斷比持續的失敗和逃亡似乎更痛快。

張世傑早上還是弄茶給自己喝,多年的習慣了。多年下來,一直用的建窯兔毫盞也成了清早雙手觸覺的必需品。宋徽宗趙佶說,盞色貴青黑,玉毫條達者為上。張世傑花了很多工夫按從前聖上定的標準找這只盞,找到之後就沒離過身邊,摸的時間長了,盞的外側遠遠看去像蒙了一層幽幽的寶光。最後的城沒了,茶也就沒得喝了,這只盞會去哪裡?投降也改變不了什麼,城外的蒙古人不是喝茶的人,他們天天喝奶,他們只有名字,大鵬鳥啊、花朵啊、彩虹啊、老虎啊,沒有姓氏。

第一把蒙古刀伸進艙門之前,陸秀夫背著趙昺跳了海。楊太后說,就是為了這姓趙的一塊肉才熬到如今,如今肉沒了,我也跳海。城破,一座空空的死城。城破之後七日,海上十萬浮屍。

日本的建盞價格漲了五倍。元世祖忽必烈趕製了七千戰艦征日本,海上起颶風,戰艦皆沒。日本稱這次颶風為「神風」。

後世中國政客評價崖山之戰:「宋朝官兵為什麼不去海南?不去台灣?跳海姿勢優美,然並卵。」

有個問題,我心裡想了很久:秦漢以後,為什麼我們的管理模式如此根深蒂固(任何變化似乎只是輪迴中的波峰或是波谷)而審美卻被破壞得七零八落?

簡單提煉答案:唐宋之間有個巨大的轉折點。陸地文明的頂點是大唐,大唐是那時候的世界中心,萬邦來朝,開放從容,從李杜等詩人的詩歌裡就能清晰感到。絲綢之路斷絕,宋代開始內斂,開始向南發展,開海運,埋頭掙錢。那時候,如果能用錢擺平的事就用錢擺平,不必要動刀動槍,所以僱人打仗,所以給北方的蠻族歲供金帛,反正交給蠻族的錢還能通過茶、瓷、絲、香等國際貿易再掙回來。宋朝錢多了,有錢人多了,講究審美的人也就多了。宋代的審美深入尋常百姓家,唐代的文化集中在王謝堂前。但是,北方的蠻族也覺得西湖好、江南女子美麗,反正江南男子又不禁打,就打過來了,就反覆打過來了。中國之美從宋朝達到的頂點反覆跌落再試圖爬起,多次斷裂。

日本是島國,四面環海,在工業革命之前,很難有外族入侵。日本物產有限,習慣性地珍惜物力和人工,代表更高級審美的器物從中國和朝鮮進入日本,被很好地崇敬和珍惜,世代相傳。馬達加斯加島保留了很多古代的物種,日本保留了很多古代中國的文化,與之類似。

剩下一個問題,我至今沒想明白:我們如何把崖山之前的中國之美一點點收拾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