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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父親的父親節

爸爸:

在您不在了的第一個父親節,我很想念您。

您走了好幾個月了,似乎總還是在屋子裡晃悠。媽媽說您去買菜了,我覺得您是去出差了。儘管好久不見,可在每個角落都有您層層疊疊的氣息,似乎分分鐘您就會從某個房間裡慢慢走出來。

您走了之後,哥哥、姐姐、我一直試圖和媽媽生活在一起。當初,您成功了,現在,我們沒成功,我們覺得您很了不起。我們試圖像您一樣和她生活在一個屋簷下,沒做到;和她生活在一個樓裡,沒做到;和她生活在一個小區,也沒做到。哥哥說,如果和媽媽在一個屋子裡待半天,他真的會有生理反應,回到他自己的住處,他需要吃止痛片緩解頭痛。媽媽是一個總要閃爍的人,一個總要做世界中心的人;您是一個一直不要閃爍的人,一個一直在邊緣的人。她有種能在一切完美中找到錯誤的天賦,您走了之後,也沒消退,方圓十里,寸草不生。我試圖和她分析她經歷過的種種歷史上的荒謬,她說,忘掉你的獨立思考,這些荒謬你沒經歷過,你沒發言權。我想了想,竟然無可反駁,也對喲。我試圖問過她,餘生何求?她反問我,信不信我死你後面?看著她生命力超級旺盛的樣子,染了一頭紅頭髮,體重比我重,吃得比我多,語速比我快,我索性就信了。她一直用一些花布遮擋身體,然後像少女了。她一直不按時吃降壓藥,然後頭暈了。她一直認為牙可以咬碎所有堅硬的事物,然後牙掉了。她一直以為可以呼呼大睡,然後失眠了。她還是挑所有人的毛病,儘管她似乎知道,她已經離不開人類了。

誰又能改變誰呢?我們生下來就被一個模子刻出,生之後的掙扎都是效率很低的活動。如果不訴諸降維攻擊,改變任何個體都是困難和徒勞的。我漸漸有了降維攻擊的一切見識和心力,每每要啟動攻擊的時候,我每每聽到您說,任何一個有靈魂的人都不該降維攻擊,「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人不能做自己鄙視的東西。您告訴我,不作惡!不作惡,才能不做噩夢。我到了年近半百才明白,能睡是第一要義。不做噩夢,一個人才能睡好。一個人都睡不好自己,憑什麼去睡其他人?您睡好了自己,在睡好我媽的路上,再也沒醒來。其實,睡眠之路,才是成佛之路。

您很少說話,開口說話也總是那有數的幾句。您在電話裡總問我,你在哪兒呢?我報了地名之後,您不知道那是哪兒,就繼續問,你什麼時候回來啊?我其實也不知道那兒是哪兒,更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回來。我回到您面前,您總會給我一杯熱茶,然後也不說話,手指一下,茶在那兒。您走了之後我才明白,一杯熱茶之前,要有杯子、茶、熱水,要問很久、很多次:我兒子什麼時候回來啊?

我翻譯您用四十五年和我在一起的時間要告訴我的話:一個好父親,其實不是陪伴。您告訴我,好父親是萬事裡的一杯熱茶,是餓了有飯吃,是雨後陪我盡快跑去河邊的釣竿,是不附和我媽說我的女朋友都醜得慘絕人寰,是告訴我人皆草木不用成材,是說女人都是好人包括號稱我媽的那個人也很不容易。

其實,媽媽也很想您,只是方式與眾不同。

余不一一。

兒酒後草於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