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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故鄉

我的生日是五月十三日,和王小波一樣。我寫這篇文章的時候,差一個月就四十五歲了。王小波差一個月四十五歲那天,在北京郊區心臟病發作,去世了。

我固執地認為,一個人在二十歲之前待過十年的地方,就是他真正的故鄉。之後無論他活多久,去過多少地方,故鄉都在骨頭和血液裡,揮之不去。從這個意義上來講,廣渠門外垂楊柳就是我真正的故鄉。

這裡原來是北京城的近郊。所謂北京城裡,原來就是城牆以裡。北京城本來宜居,城牆一圈二十四公里,城裡多數兩點之間的地方走路不超過一個小時。廣渠門附近的確多水,有大大小小很多湖、溝、池塘,有挺寬、挺深的護城河。多水的一個證據是,二一二年夏天的一個夜晚,下大雨,廣渠門橋底下淹了好些車,還淹死了一個人。在北京這種缺水的北方城市,我還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事情。水多,楊柳就多,長得似乎比別處快、比別處水靈。草木多,動物就多,原來還有公共汽車站叫馬圈、鹿圈的,估計清朝時是養馬、養鹿的地方。在附近,我還見過四五個巨大的贔屭,漢白玉,頭像龍,身子像王八,石碑碎成幾塊,散在周圍。我想,附近應該埋葬過王侯級別的男人和他的老婆們,一直納悶他們隨葬了一些什麼東西。

這裡曾是我身心發育的地方。一個窗外有成排的垂楊柳、窗內有小床的家,家門外三百五十四步之外的小學,沿途一二十個小攤和三四十棵楊柳,楊柳上的知了,護城河邊的灌木,護城河裡的魚。我的肉身在這裡從半米長成了一米八,我的心智在這裡形成了世界觀和人生觀,肉身和心智一起在這裡愛上姑娘,在這裡反覆失身、反覆傷神。

在多個別處住了很久之後,我又回到了自己定義的我的故鄉。我曾經在世界各地研究過很多養老院,專家一致意見,人腦難免萎縮,人難免老年癡呆,就像眼睛老花一樣不能避免,一個最簡單有效延遲老年癡呆的方法就是和小時候常待的東西待在一起,比如書和圍棋、象棋,和小時候常待的人待在一起,比如父母和損友。

在王小波走完了一生的年紀,在常人至少過完了上半生的年紀,我把近二十年散落在各處的個人物品都搬回了我的出生地北京,更確切地說,搬回了北京廣渠門外垂楊柳。從昆明的辦公室、住處,北京的辦公室、父母家,深圳的辦公室、住處,香港的辦公室、住處,加州伯克利山上的住處,各種箱子被陸續運回北京,堆在垂楊柳的房子裡。我又開始了到處跑的生活,三餐一半是在機場和飛機上吃,實在忙不過來,安排別人開箱,書為主,不管順序,先擺上書架再說,還有點衣服,先掛在衣櫃裡再說,其他箱子暫時不動,等我有空,慢慢收拾。

有一天晚上,應酬回來,喝過一點點酒,微醺,進了屋門,放下公文包,沒開燈,在黑暗中,街上的燈光和天上的月光湧入房間,依稀看到滿架、滿牆的一本本買來的書,聞見一些書微微的霉味、老茶餅的味兒、衣服的樟腦味兒,當時愣住,似乎進入了一座墳墓,墳墓的主人似乎是自己,又似乎是另一個和自己關係密切的人,似乎走進了一塊凍住了的時間,硬硬的,冰一樣,沒有方向和前後,幾年、幾十年,沒頭沒尾地停滯在一處,又似乎比冰柔軟,手放上去,放久一點,不融化,但是變得如同透明軟糖一樣,捏一捏,變形。心裡一緊,緩一緩神兒,吸一口氣,心裡又一緊。

四十不惑,筋骨漸澀,我又開始跑步,讓肉身和心智還能有能量反覆失身、反覆傷神。小時候跑過的路又重新跑了又跑,護城河、龍潭湖、夕照寺、天壇,和讀老書一樣、見老友一樣、喝老酒一樣,熟悉的陌生,陌生的熟悉,一陣陣恍惚。我小時候多病,老師說多跑治病,所以常常以跑代走。從小學門口到家門口,跑十分鐘,書包叮噹作響,我跑上三樓,跑進家,我爸的炒菜就上桌了。我爸說,他一聽到我書包的響聲就蔥姜下鍋,我跑進家門,菜就剛熟,有鍋氣。

無常是常,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常是無常,過去的人、過去的河流、過去的酒、過去的城市,似乎一直還在,在另一個時空里長生不老。

每到這種時候,「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這兩句詩總是冒出來,總是吸一口氣,再跑一會兒,逼自己忍住不要去想所謂生命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