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故事開始了:文學隨筆集 > 從特努瓦[1]到摩納哥 >

從特努瓦[1]到摩納哥

談雅各布·沙卜泰[2]的短篇小說

《一頭非常令人生畏的家養豹子》的開頭

雅各布·沙卜泰的短篇小說集《佩雷茨叔叔發跡》[3]裡的好幾篇小說都是從20世紀40年代在特拉維夫的一個小男孩的視角講述的。這個小男孩是一個循規蹈矩的社會主義者家庭裡的孩子。他驚奇地觀察著他的祖父,他是極端正統派猶太教徒;觀察著他的祖母,祖母生活在一種她給自己創造的東歐猶太人的小村鎮的飛地上;觀察著那幾個乖張、怪異、放蕩不羈的叔叔,他們拒絕接受這個猶太復國主義加社會主義階級那壓制性的常規。這幾個叔叔每個人都以各自不同的方式成了這個家族的敗家子。

這孩子暗地裡對這幾個「不循規蹈矩的人」心馳神往,是因為他隱隱地感到一種幽閉和厭惡。儘管這個家在這個短篇小說集中居於中心地位,但幾乎沒有正面描寫;而是通過對比、反襯等手法,通過那幾個被掃地出門的叔叔之口,通過一家人對這幾個「危險的」叔叔的自以為是的氣憤刻畫出來的。這個家本身是「體面的」、「清教徒式的」,充滿了無產階級的陳詞濫調。這個家有著最優良的猶太復國主義者的社會主義傳統,但卻處於最糟糕的狀態。

這幾篇小說的大多數里,敘述者年齡還太小,還不會對他的「家」自覺地持某種立場。只是到了他後來的偉大的長篇小說《過去進行時》及其續篇《過去完成時》裡,沙卜泰才對他父母的世界進行了全面的、深刻的盤點:他重新構築了他父母的世界,既有深度,也有廣度,猛烈地抨擊了這個世界的偽善和暴虐,以及對後代人的人生造成的閹割性的影響,然而他卻嚮往那個世界,並為那個世界的消失而痛惜。

《佩雷茨叔叔發跡》裡有好幾篇小說都是從一個複雜的視角講述的,把這個敏感的男孩子那驚奇的天真和一個冷嘲熱諷的成年人的覺醒糅合在一起。孩子的觀察和成人的回憶之間常常沒有明晰的分界線,就好像這兩個聲音在同時講述同一個故事,邀請讀者來欣賞這兩種觀點之間那優美而豐富的變調。比如,這個作品集以之命名的短篇小說開頭的幾句:

佩雷茨叔叔並不是叔叔。他是一個共產黨,除了我的祖母,大家都說他會變壞。他父親出於恥辱和失望,根本不搭理他,家裡的其他人也和他保持距離。

從第一句中那自相矛盾的說法中,我們猜想——儘管在文中的任何地方都沒有明說——講話的人只是一個小男孩,但是第三句話則是根據重新構築的回憶寫出來的。和《米克達莫特》的開篇形成對照的是,它沒有試圖用現存的語言工具召喚出一個遠古洪荒的經歷,而是把這個孩子當時的理解和敘述者過了很久以後意識到的東西微妙地糅合在了一起。

《一頭非常令人生畏的家養豹子》的開頭部分也運用了這種糅合的手法,儘管不那麼明顯:

我在摩納哥有一個叔叔,但是最近有謠傳說他搬到了里斯本,在那裡,或者在那附近,他建了個養鬥雞的農場。關於他最近的可靠報告是三年前的。住在布法羅的伊德爾姨媽,祖母有其名無其實的姐妹,在一封信中告訴我們,她的在貝弗利山莊有一個很大的珠寶店的兒子菲利普覺得或許看見了我的這個叔叔正匆匆忙忙地穿過舊金山的一條街。

這個報告在我們家沒有引起反響。它被封存於冰凍的沉默中,正如我叔叔最後一次離開這個國家以後,他的名字一直被封存和抹殺,只留下積久的恥辱和怒氣,還有兩個頭髮金黃的孩子,四個老婆,一幫子拚命討債的債主,一堆蟲蛀了的西裝和大禮帽,一條哀痛的大丹狗和一張名片,這張名片由他童年時代的好友,畫家埃德蒙·魯賓保存著。名片上用燙金的花體字印著他的全名和頭銜:「阿爾伯特·阿爾伯特·阿弗拉姆·約阿希姆·埃曼努埃爾·魏斯。法理學博士,經濟學博士,專家。」

那是七年前的一個冬日。

戰爭結束四年後,他頭一回回國的時候,全家人穿上了最好的衣服,帶著一束唐菖蒲花,乘出租車去了諾厄叔叔家。親戚、熟人和原先一起在鎮上住過的人已經聚在那裡了。紹莎娜嬸嬸……給大傢伙端茶,端來罌粟果餅乾。

大家喝著茶,一邊閒聊,一邊朝街上瞥一眼。他們都在等那個難民。

七點整,門鈴響了。

「是皮尼克!」諾厄叔叔叫道,大傢伙都匆匆趕到門廳。

「我來了!」皮尼克站在門廳裡說。

故事開頭用的是一般現在時:「我在摩納哥有一個叔叔。」結尾用的也是一般現在時:「而現在,我在摩納哥有一個叔叔。」讀者可能不大容易推測這個現在時是什麼時間發生的:叔叔作為一個從歐洲回來的難民第一次出現在家庭的舞台上是在「戰爭結束四年以後」。因此就是1949年。叔叔第一次和第二次回來中間相隔半年;他「第二次回來」的冒險經歷歷時大約兩年,說明了新聞發佈會後那忙忙碌碌的幾個月,季節的更迭,以及在那個喧鬧的場面裡提到的幾件具有里程碑意義的事件;之後他消失了幾個月,然後「回來過贖罪節」。他又是時而待在國內,時而待在國外,在國內一待至少幾個月:夏天過去,冬天來了,齊爾萊嬸嬸和她的孩子們也來了。隨著他們的到來,叔叔從這個浮華世界撤出了一段時間:「有大約一年,我叔叔懲罰了……這個世界」,花了幾個星期的時間狂熱地為征服摩納哥作準備,接著出現,又消失。那是「七年前的事了」。在這位叔叔第一次出現(在1949年)和消失之間,經過了四五年的時間。在他消失和講這個故事(「而現在,我在摩納哥有一個叔叔」)之間,又過去了七年。因此,仔細地估算一下,我們會得出這樣的結論:講述這個故事的時間是1960年或者1961年。

即便這個孩子能回憶起皮尼克叔叔第一次消失的全部細節,但他在「這第一次的演出」中年齡還很小,而「現在」——當他按照時間順序講述來自摩納哥的那個叔叔的故事的時候——他年齡已經不小了,或許已經不再是個孩子了。然而,從整個故事的口氣來看,沒有「先前」和「以後」的感覺:通篇都有一個無所不曉、冷嘲熱諷的敘述者,一個心靈的閱讀者,他的聲音和那個聽話、虔誠而又茫然的孩子的聲音交織在一起。但是,從不時從故事表層下面閃爍出的「地下廣播」來看,有時會突然冒出來一份理解,而目睹了這一切的這個孩子肯定是無法理解的,因為他年齡還太小,他天真無邪,他那清教徒式的家庭口風又很嚴:在孩子們面前不談論家醜,當著下一代人的面不洗髒床單。

如果我們試圖將開頭幾段翻譯成另外一種語言的話,我們就會發現,這項任務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並不是由於語言複雜——語言很簡單,很直白——而是由於那和德系猶太人勞動階層或中下階層最密切相關的密碼的一系列隱義。這個階層的根在東歐,但在布法羅一直有一個伊德爾姨媽和一個在貝弗利山莊賣珠寶的名叫菲利普的表兄。(一個文本滿篇都是這樣的密碼,像詩歌一樣,就特別難翻譯,因為這樣的文本的作用頗像一個家庭內部的笑話:您向家裡的某個人一提起「吉塔姨媽的土豆煎餅」,全家人都哄堂大笑,而外人只能坐著乾瞪眼。)

故事一開始就創造了一個鮮明的富於喜劇色彩的不和諧音,要讀者先看一眼東歐普通猶太人的地理環境,再把目光移向那具有異國情調的地理環境,這位叔叔神秘的形象就在這異國他鄉飄蕩:從摩納哥王子們的宮廷到伊德爾姨媽在布法羅的家,從里斯本的鬥雞場到貝弗利山莊的珠寶店,從那個人人痛罵、放蕩不羈的叔叔阿爾伯特·阿爾伯特·阿弗拉姆·約阿希姆·埃曼努埃爾·魏斯到他的兄長諾厄的特努瓦工人乳製品合作社,再到紹莎娜嬸嬸做的黃油炒雞蛋和沙拉。

敘述者在故事的開頭就用「在我們家」這句話確定自己的地位——也就是說,他是那個把叔叔掃地出門,並將有關他的最新的「可靠的」報告封存於「冰凍的沉默中」的家族的一員。(實際上,這個「可靠的」報告是表兄菲利普「覺得或許看見了」這個叔叔正匆匆忙忙地穿過舊金山的一條街。)此外,根據推論,敘述者站在家族的、正義的價值觀這一邊——比如說,當他感覺需要吹噓一下表兄菲利普的珠寶店「很大」時。

然而,恰恰是故事的這個情節,恰恰是這個令人尷尬的叔叔就在舞台的中央這一事實,本身就是顛覆性的一幕,打破了這一家人強加給這個無賴的沉默的陰謀。

敘述者清點了這個叔叔留下的物品清單。這個清單裡——不加分別地——有東西,有人,有受傷的感情,還有一條狗,它使人回想起《羅特希爾德的小提琴》中外號叫作青銅的亞可夫·伊凡諾夫那窮困的房間裡的物品清單;在那裡,我們也發現不加區別地提到爐子、淒涼的傢俱、老婆瑪爾法,以及一些幹活用的工具。不過,在契訶夫的小說裡,把人和物品混在一起,旨在表明青銅的粗俗;而在《一頭非常令人生畏的家養豹子》中,人和物混雜僅僅表明這是一個睜著一雙大眼睛的孩子的視角。

至少在這一家人看來,叔叔留下來的東西以及他名片的形式和內容都證明他是一個揮霍無度、放蕩不羈、招搖撞騙的傢伙。此外,這些「財產」中包含的每一件東西、名片上的每一個頭銜都是對猶太復國主義者的社會主義價值觀的無恥挑釁。如果一個人背叛了祖國,身後留下了「恥辱和怒火」,那麼,他也會給整個家族的名譽留下污點;有「兩個頭髮金黃的孩子,四個老婆」,這是對清教徒教規的褻瀆;「一幫子拚命討債的債主」是他輕薄浮誇、對金錢不負責任的有力證明;「西裝和大禮帽」是對這個只穿開領襯衣,不打領帶的社會風氣的侮辱;養狗是異教徒的享樂;印有燙金字體的名片是資產階級「舊世界」的殘渣餘孽,也是靠不住的、投機取巧的空想家的特徵。

這個駭人聽聞的事件雖然使全家人義憤填膺,但暗地裡卻使這個孩子心馳神往,並且隨著故事的發展,這種嚮往越來越強烈。當家人、朋友和原先一起在鎮子上住過的人聚集在紹莎娜嬸嬸和諾厄叔叔家,準備迎接那個「難民」,歐洲戰火的倖存者的時候,結果這個新來的人根本不是一個「瓦礫堆」裡鑽出來的可憐蟲。他更像個發福的老闆,算得上是個有錢人,談吐幽默,彬彬有禮,親吻女士的手,最後用意第緒語說:「明天我要見你們的財政部長。」按照大家的說法,那些大流散的猶太人不應該是一副「乾瘦、孱弱」的模樣嗎?但是現在,體現這一說法的卻是興高采烈的皮尼克叔叔,一點兒都不「乾瘦」,更絲毫不「孱弱」,甚至還膽敢傲視這一家猶太復國主義和社會主義者了。

另外,叔叔身穿西裝,「袖口和領結上別著金別針」,向家人們散發著小禮物和名片,這樣一個叔叔不僅代表了對特努瓦世界的傲慢挑釁,也體現出所有人的被壓抑的小資產階級的胃口,這一點從那唐菖蒲花束中表露無遺。這個工人階級家庭聚集在工人運動的偉大領袖「伯爾·卡曾爾森[4]的畫像」下面,為這一場合穿上「最好的衣服」,「乘出租車」來到集合地點,擺上一長溜的茶點,花瓶裡插上鮮花。「專門從櫥櫃裡拿出來的瓷器和銀器,在電燈光的照耀下閃閃發光」——或許,這簡直就像是在大洋的彼岸開了一家很大的珠寶商店的有錢表兄菲利普家了。

雅各布·沙卜泰的叔叔的世界在這裡和當代以色列劇作家哈諾赫·萊文[5]那殘酷的世界相交叉。皮尼克叔叔偽裝成阿爾伯特·阿爾伯特·阿弗拉姆·約阿希姆·埃曼努埃爾·魏斯先生,「野心家」,享樂主義者,空想家和騙子,他不僅僅是這個家族的恐懼和恥辱,還是那個家族禁止有的夢想的化身。他暫時還能夠用他的幻想魅惑他們,因為這些幻想裡有驚天動地的宏大事業和大膽的開拓精神。

這個德系猶太人的小村鎮早就沒有了,現在就更不復存在了。只能從特努瓦在當地的分支機構到布法羅和貝弗利山莊,尋覓它的蛛絲馬跡。這個小村鎮憂鬱的兒女們在迦南這片《聖經》故事發生的崇山峻嶺中建立了一個清苦的國度,還有人在里斯本落腳,建起一座「養鬥雞的農場」。他們當中所有的人,不管是公開還是秘密,都渴望像那個小村鎮裡的大富翁一樣。小村鎮裡的那個大富翁實際上並沒有在《一頭非常令人生畏的家養豹子》裡面出現,但是假如沒有了他的影子,就很難抓住這個家族在特拉維夫那一支的秘密渴望。或者,就很難抓住特拉維夫和美國那一支的關聯。或者,就很難抓住這兩個支系和那個敗家子兄弟之間的關係。這個敗家子兄弟從死人堆裡回到家,他是夢想家約瑟[6],因兄弟反目背井離鄉,卻在異國取得巨大的成就,不僅給他自己帶來了富貴和榮耀,而且也給當初和他斷絕關係的兄弟們帶來了富貴和榮耀。

《一頭非常令人生畏的家養豹子》中這個孩子敘述者並沒有邀請讀者去發現皇帝什麼都沒有穿。恰恰相反,他被隱藏在清教徒的清規戒律後面,掩蓋於形形色色、變幻無定的名片後面,用大量的偽裝迷惑了讀者。

【註釋】

[1] 原文註:特努瓦是曾在以色列風靡一時的合作社形式的平價乳製品連鎖餐館。

[2] 雅各布·沙卜泰(1934——1981),以色列當代著名小說家、劇作家和翻譯家。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過去進行時》及其續篇《過去完成時》,短篇小說集《佩雷茨叔叔發跡》,戲劇《戴皇冠的腦袋》等。曾獲阿格農文學獎。

[3] 《佩雷茨叔叔發跡》是沙卜泰於1972年出版的一個短篇小說集,收入了作者於1966年至1977年之間創作的十三篇小說,後又有所增訂。這個集子向讀者展示了20世紀40年代特拉維夫的眾生相。

[4] 伯爾·卡曾爾森(1887——1944),以色列勞動猶太復國主義運動的奠基人,對現代以色列國的建立起了推動作用。

[5] 哈諾赫·萊文(1943——1999),以色列傑出的劇作家、導演、詩人。

[6] 約瑟:《聖經》人物,雅各的第十一個兒子。他因受父親的喜愛,並因夢到哥哥們向他下拜而遭哥哥們嫉恨,被賣到埃及為奴。他以其釋夢天才得埃及王重用,被任為宰相。後曾解救父親兄弟於饑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