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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奧茲的長廊

趙玫

開始講一個故事就像是在餐館和一個素昧平生的人調情。幾乎每個故事的開頭都是一根骨頭,用這根骨頭逗引女人的狗,而那條狗又使你接近那個女人……

這就是阿摩司·奧茲的「開頭」觀。

讀奧茲的《故事開始了》,很享受的一種感覺。不是因為他對諸多小說開頭所作的那些深邃而又充滿新意的探求,而是,這樣的一部關於小說的研究專著竟是出於一位作家之手。

因為是作家,便較之那些純粹的評論家有了更為質感的思考。那或者來自作家本人的小說實踐之後的一種切膚的體會。於是才能愈加透徹地了然小說的開頭為什麼是這樣的,而不是那樣的;而這樣的和那樣的之間又會有怎樣的參差。不同的開頭會對整部小說產生什麼樣的影響,而這影響又怎樣最終呼應了這樣或那樣的初始的文字。

是的,這就是奧茲奉獻予我們的他對小說「開篇」的理解。而我本人,如果不是讀了奧茲的《故事開始了》,或許輕易不會在意那些開頭的真正含義。

幾乎從閱讀此書的第一個段落開始,就本能地知道,這並不是一本寫給普通讀者的書。在某種意義上這書更像是寫給作家的,抑或寫給那些專門研究小說文本及至研究奧茲本人的評論家的。於是儘管這是一本出自作家本人的研究專著(並且是極為微觀的,只涉及了小說的開頭),但又不像是一本嚴格意義上的學術文本。這讓我聯想到一些國外大學的教學課程,教授們不單單要週而復始地講述那些被定義了的教材,更要別出心裁地將他們獲得突破的研究成果當作教材,傳教於那些渴望新知識的莘莘學子。而奧茲的這份關於小說開頭的講義,很可能便是如此產物。

當讀完奧茲寫於1996年的「引言」,果然印證了我最初的感覺。此書確為奧茲在世界各地的各種中學、大學乃至於博物館的系列講稿。於是《故事開始了》就又不單單是寫給作家的了,它也寫給學生們,以及社會上所有熱愛文學的人。

所以選擇這樣的一個話題作深入的探討,想必是在奧茲閱讀了無數小說之後,對小說的內在秩序發生了強烈的興趣,尤其想要知道開篇和全文之間的起承關係。而完成這部自1995年到1996年的講稿期間,奧茲或許正在創作或已經完成了他的第一部長篇小說《何去何從》。所以《故事開始了》和《何去何從》幾乎形成了奧茲那個時期的一種「互文」,二者應該是並行不悖的,甚至相得益彰。

事實上我要說的並不是奧茲的小說,而是自文學啟航的這個階段開始,奧茲就顯現出了他小說家的天才與氣象。一度我曾以為此書完成於奧茲創作最成熟的時期,否則何以如此駕輕就熟,縱橫捭闔,鞭辟入裡。轉而又想,奧茲如日中天之後,他又怎麼會再有閒暇慢慢論說那些斑駁而斑斕的開頭呢,儘管他是那麼喜歡它們。

所以能在書中感受到奧茲的作家風範,是因為此書的敘述已完全超越了研究者的範式。奧茲幾乎是以一種小說的方式在穿透那些文本,於是行文字字珠璣,無一處不精彩。即或講述那些刻板的理念,枯燥的哲學,艱澀的思辨,奧茲所使用的依舊是那些既質感又動人心魄的語言。那是唯有寫過小說的人才能寫出的感覺和句子。所以讀奧茲的書未曾有過一絲的煩悶,卻有掩卷之後的一種悠長的意猶未盡。

總之,奧茲一定是在擁有了無比深厚的文學積澱之後才開始寫作的。《故事開始了》佐證了奧茲所涉獵文學作品之多。而寫作此書的前提一定是,他必須精讀(不止一遍,甚至兩遍、三遍、更多遍)那些大師的作品。奧茲帶給我們的第一個收穫,是我們跟隨他認識了許多的作家和作品。一些是我們熟悉的,而另一些我們卻一無所知。但奧茲顯然深諳他們,對他們及他們的作品瞭然於心。於是,讀《故事開始了》就彷彿是走在一道長長的走廊上。那長廊時而通透,時而曲折,卻無限地深遠。從馮塔納到阿格農又到果戈理,然後是卡夫卡、莫蘭黛、卡佛、馬爾克斯……這長廊讓我想到了羅伯——格裡耶和雷乃一道完成的那部新浪潮電影《去年在馬里昂巴》。同樣長長的走廊,一忽兒明亮,一忽兒晦暗。穿越時,我們瞻仰了一座座矗立長廊兩側的大理石雕像。那些偉人中,如今只剩馬爾克斯依舊在世。

在被選出的作家中,顯然奧茲最鍾情那些用希伯來文寫作的以色列作家。他的同胞。是的,他的同胞,就意味著,他們有著幾近於共同的信仰和人生。早期的猶太復國主義以及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猶太人被迫害的歷史,及至今天的以色列人不願再提起那段屈辱的歷史,甚至否定大流散時期猶太人那一如人類塵埃般的蒼白。他們要重鑄以色列人在世界中的形象,將自己塑造成如大衛王一般的強健和英俊。是的,從阿格農到伊茲哈爾又到沙卜泰,全書所論及的十位作家中,就有三位來自以色列。奧茲在談論他們的時候總是加倍滿懷深情,總是在他們的小說開頭中探尋到更多的新意,總是深懷著景仰和敬慕地講述他們的才華。

然後進入奧茲的「開頭」。從操作程序上,奧茲如若想要強調開篇的作用,就必定先要為讀者講述故事的梗概。因為唯有知道了故事的來龍去脈前因後果乃至終局,才能更準確更捷近地進入奧茲的解析。於是奧茲的作家才華便因此無限張揚地表現出來,他幾乎三言兩語就能提綱挈領且極為生動地為我們描述一個故事(一些要幾十萬字才能說完的故事),以及倒騰清楚故事中那疊床架屋的人物關係。有時候他會游離於「開頭」,尤其對那些他格外喜歡的情節不惜揮灑筆墨,甚至乾脆對整部作品進行全面的「洗禮」。那顯然是他的興之所至,有時候要「偏離」很久很久以後才重新回到原先的軌道上。

在建立開頭與全文關係的過程中,奧茲會告訴我們該怎樣閱讀這個開頭,進而怎樣辨析它和文本的糾結關係。他並且開宗明義提示讀者:小說的開頭就是作者和讀者之間的某種契約。即是說,通過這契約你能在小說中得到什麼,或者,你乾脆就什麼也得不到。而這有時候並不是讀者的問題,而是作者根本不想讓你找到那隱秘的並且很容易就被忽略的那個進入的通道。

於是透過奧茲的敘說,我們才真正意識到開頭的緊要。有時候覺得開頭就像所有的文字一樣,是自然而然地流淌出來的,甚至和整個謀篇佈局都沒有關係。有時候確實是文字本身在帶動故事,其中諸多不確定因素,導致了連人物的命運都與開篇時大相逕庭。還有的時候就因為有了某個句子或某段文字,而有了後面波瀾起伏的故事。又有的時候有了故事,卻苦於找不到一個好的開頭,因為那開篇的文字將決定整部作品的基調。有時候開頭時行雲流水,而另一些時候卻又難產一般地舉步維艱……

但無論我們是否意識到了開頭與通篇的聯繫,但好像,哪怕是看不到的,感覺不到的,甚至哪怕是冥冥中的,開頭最終還是左右了你的整個的寫作。

作為作家,奧茲在論說中可謂縱橫捭闔,多文體交混。時而白描一般的冷靜,時而論辯一般的激情。進入純粹理論後他用詞嚴謹,縝密而準確;一旦回到了他所熟悉的小說層面,他便又立刻回歸了那才情洋溢的作家本色。他或者將開頭拆解開來,一句句解釋;或者前後照應地兼顧所有的細節。在條分縷析中,他總是旁徵博引,信手拈來,彷彿任何文藝現象都可以作為他論點的佐證。

作為作家的好還在於奧茲對小說內部結構的爛熟於心,所以永遠不會有隔靴搔癢的尷尬。他不僅能看到文字的表面,還能感受到文字背後的意味。他不僅能參透文字的用意,還能體悟到作家的用心。小說何以如此開篇,又何以要沿著那條迷茫的路徑發展下去。總之奧茲太知道其中的門道了,他就像潛伏其中的「線人」那樣在揭示著某種奧秘,就像,他在述說他自己。

儘管此書是在述說奧茲的「開頭」理論,但事實是,「開頭」不過是奧茲進入小說的一個由頭,而他所關注的始終是整個的文本。既然整部小說都在奧茲的視野中,奧茲的真知灼見便開始自由自在地飛翔:

——一個人怎樣才能用語言觸摸那混沌初開的體驗?奧茲說,應該打破常規,把整個開頭部分描寫成一個連續不斷的句子。或者在第一個聲音和第二個聲音之間創造出一種賦格曲。

——奧茲對語言的功能情有獨鍾,他認為有時候在語言的運用中,應當把語言當作音調,而不僅僅是標識的手段。用一串又一串的擬聲詞,用旋律多變的混合曲調,這樣,語言突然之間就不再僅僅具有標識的功能,而是開始歌唱,開始舞蹈起來。

——在卡佛極為簡約的小說中,為什麼既沒有寫到希望,也沒有寫到失望,而希望和失望都在字裡行間的縫隙中了。為什麼在這個既沒有感情,又漫不經心的描寫中,奧茲他卻能讀出那個經過剪裁的內在的故事?

——面對馬爾克斯《族長的秋天》,奧茲為什麼會說,這部滑稽劇似的小說給我們提供的,是週而復始的精神混亂的永恆噩夢?

——為什麼奧茲能從契訶夫的《羅德西爾德的小提琴》中發現悲劇性意識的轉換?在契訶夫看來,悲劇感不再只屬於高貴的丹麥王子,小說中那個小人物棺材匠在臨死的那一刻,也上升到了悲劇意識的高度。奧茲認為,這是來自於契訶夫的偉大革新。

——奧茲好像格外垂青於意大利女作家莫蘭黛的小說《歷史》。在論析中不厭其煩地講述「二戰」中德國士兵怎樣強姦了意大利女人。然而奧茲所熱衷的並不是這一事件本身,而是在這個事件中不斷出現的情感的錯位。馬上要開赴非洲前線的年輕士兵,無非是想在羅馬女人的身上找到母愛。然而為了隱匿自己的猶太血統,女人拒絕了這個年輕人(儘管他三天後將死於這場戰爭)。但女人的拒絕不是因為仇恨,而是來自她內心的恐懼。於是德國士兵錯將拒絕當作了羞辱,進而導致了他的強姦行為。他們都沒能正確理解對方的情感需求。正如奧茲所說,這是莫蘭黛用夢魘般的光芒照亮的一幅令人恐怖的畫卷。奧茲還說,這就是莫蘭黛情慾加神秘的小說與樂意選擇它的讀者訂立的一份內在的、具有神學意義的、藏而不露的合同。

……

這就是,《故事開始了》。這就是,這個人,怎樣說都說不盡的,阿摩司·奧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