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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編 思念比遠方更遠 山色滿城

第一次看見開普敦,是在明信片上。吸住我驚異的眼光的,不是海藍鑲邊的城市,而是她後面,不,上面的那一列山。因為那山勢太陽剛,太奇特了,鎮得下面的海市觳觫匍匐,羅拜了一地。那山勢,密實而高,厚積而重,全由赤露的磐石疊成,才是風景的主體。開普敦不過是他腳下的前景,他,卻非開普敦的背景。

再看見開普敦,已經身在非洲了。一出馬朗機場,那山勢蒼鬱就已斜迤在望。高速道上,車流很暢,那石體的輪廓一路向我們展開,到得市中心,一組山勢,終於正對著我們:居中而較遠、頂平而延長,有如天造的石城者,是桌山(Table Mountain);聳於其左前方、地勢較近、主峰峭拔而稜骨高傲者,是魔鬼峰(Devil』sPeak);升於其右前方、坡勢較緩、山也較低、峰頭卻不失其軒昂者,是獅子頭(Lion』s Head)。三位一體,就這麼主宰了開普敦的天地,幾乎不留什麼餘地,我們車行雖速,也只是繞著坡底打轉而已。

不久我們的車道左轉,沿著獅子的左坡駛行。獅首在前昂起,近逼著我們的是獅臀,叫信號山(Signal Hill),海拔三百五十米。獅首則高六百六十九米,當然也不算高。但是高度可分絕對與相對兩種:絕對高度屬於科學,無可爭論;相對高度卻屬於感覺,甚至幻覺。山要感覺其高,周圍必須平坦低下,才顯得其孤絕獨尊。如果旁邊儘是連峰疊嶂,要出人頭地,就太難了。所以最理想的立場便是海邊,好教每一寸的海拔都不白拔。開普敦的山勢顯得如此頂天立地,正由於大西洋來捧場。

從獅臀曲折西南行,也有兩公里多路,才到獅首坡下。左轉東行,再一公里半,高松蔭下,停了一排車,爬滿青籐的方方石屋,就是纜車站了。

我們滿懷興奮,排隊入站,等在陡斜的小月台上。仰望中,襯著千層橫積的粗大方石,灰沉沉的背景上,近頂處的一個小紅點飄飄而下,漸可辨認。五分鐘後,紅頂纜車停在我們面前。我們,中山大學訪非交流團的二十位師生,和其他四五位乘客都跨了上去。

由於仰度太高,對山的一面儘是崢崢石顏,卻難見其巔,有如面壁。所以最好的景觀是對海的一面。才一起步,我們這輛小纜車已將山道與車站輕輕推開,把自己交託給四十六點五厘米粗的鋼纜,悠悠忽忽,凌虛而起。桌山嶙峋突兀的絕壁變成一稜稜驚險的懸崖,從背後撲來我們腳邊,一轉眼,又紛紛向坡底退下。而遠處,開普敦平坦的市區正為我們的方便漸漸傾側過來,更遠處的桌灣(Table Bay)與灣外渺漫的大西洋,也一起牽帶來了。整個世界為一輛小纜車回過臉來。再看獅子頭時,已經俯首在我們腳底,露出背後更開闊的大西洋水域。

桌山的纜車自一九二九年啟用以來,每年平均載客二十九萬人,從無意外。從山下到山頂,兩站之間完全懸空曳吊,中途沒有任何支柱,這麼長而陡的單吊(single span)工程由挪威工程師史從索(Trygve Strömsoe)設計,為世界之首創。全程一千二百二十米,六分鐘就到了山頂站。

開普敦的屋宇,不論高低遠近,都像拜山教徒一般,伏了一地,從桌灣的碼頭和西北方的大西洋岸,一直羅拜到桌山腳下。但桌山畢竟通體巖壁,太陡峻了,開普敦爬不上來,只好向坡勢較緩的獅山那邊圍了過去。俯視之中,除了正對著鄧肯碼頭,沿著阿德裡(Adderley)與雅士道(Heerengracht)那一帶的摩天樓簇之外,就百萬以上人口的大城說來,開普敦的高廈實在不多。當然不是因為蓋不起,而是因為地大,向東,向南,一直到福爾斯灣岸儘是平原,根本無須向空發展。

開普敦在南非有「母城」(Mother City)之稱,而桌山的綽號是「白髮老父」(Grey Father)。這花崗石為骨,沙巖為肌的老父,地質的年齡已高達三億五千萬歲,但是南非各城之母迄今不過三百多歲,也可見神工之長,人工之短。歡迎加入書社,每日海量書籍,大師課精彩分享微.信:dedao555

雅士道的廣場上有一座銅像,闊邊氈帽蓋著披肩長髮,右手扶劍支地。有銅牌告訴我們,說是紀念荷蘭人梵利別克(Van Riebeek)於一六五二年四月六日建立開普敦城。當年從荷蘭航行到非洲南岸,要足足四個月。他領了三船人從一六五一年聖誕前夕起錨,才三個半月便在桌灣落錨。第二天他便在桌灣上岸,選擇建堡與墾種的地點。在他經營之後,遠航過路的水手終於能在此地補給休息,開普敦也成了「海上客棧」。梵利別克領轄這片新闢地,凡十年之久,才奉調遠去爪哇,後來死在東方,官至印度評議會秘書。他自覺位不夠高,不甚得志,身後卻被尊為開普敦開埠之父,甚至印上南非的大小四色鈔票,成為南非錢上唯一的人頭。

十八世紀初年,腳下這母城經過半世紀的經營,還只有兩百戶人家。美國獨立戰爭期間,英軍曾擬攻佔,卻被法國捷取,與荷蘭共守。一七九五年,陷於英軍,八年後,被荷蘭奪回。一八六年,再被英軍所佔。十四年後,四千名英國人更移民來此,逼得梵利別克當年帶來的荷裔,所謂波爾人(Boer)者,紛紛退入內地,終於激起一八八年及一八九九年至一九二年的兩次英荷戰爭(Anglo-Boer War),簡稱波爾戰爭,又稱南非戰爭。結果是波爾人戰敗,在一九一年成立南非聯邦。一九六一年,經全國白人投票復決,僅以百分之五十二的多數決定改制為南非共和國,並且脫離大英聯邦。

這種英荷對立的歷史背景,一直保留到今日。例如英文與荷文(Afrikaans即南非荷裔使用的本地化了的變體荷文)並為南非的公用文字:四百五十萬白人裡,用英文的有一百七十萬人,用荷文的有二百六十萬。在印度後裔的八十萬所謂亞洲人中,說英語的佔了六十萬。南非所謂的有色人種(The Coloureds)並不包括印度人及黑人,而是專指異族通婚的混血種,所混之血則來自早期的土人哈騰塔次(Hottentots)、荷蘭東印度公司從亞洲輸入的奴工,再加上早期的白人移民與後期的黑人。有色人種多達兩百六十萬人,其中說荷語的佔兩百二十多萬,而說英語的只有二十八萬。南非的二十一所大學裡,教學所用的語文也頗分歧。例如創校已有七十三年的開普敦大學,就是用英語教學,而我們中山大學的姐妹校斯泰倫巴希大學(Stellenbosch),則使用南非荷語。

政治上也是如此。荷裔開發的北方二省,一名奧蘭治自由邦(Orange Free State),一名德蘭士瓦(Transvaal),兩省之名都與波爾人北遷所渡之河有關。奧蘭治乃南非最長之河,橫越北境而西注大西洋;越河而得自由。瓦爾(Vaal)為其主要支流:德蘭士瓦,意即瓦爾對岸,也是北渡心態。

甚至首都也有兩個:德蘭士瓦的省會比勒陀利亞(Pretoria)是行政首都,好望角的省會開普敦則是立法首都。一北一南,也是白人間的一種平衡。

我們走到纜車站後面的小餐館去,等吃午餐。那店的三角牆用干潔的花崗石砌成,白裡帶赭,還豎著一支煙囪,店名叫作鷹巢。我們索性坐到店外的露天陽台上去,雖然風大了一點,陽光卻頗旺盛,海氣吹襲,令人開胃。我坐得最近石欄,灰黑的石面佈滿花花的白苔,朝外一望,才明白為什麼要叫鷹巢了。原來整個店就岌岌可危地棲在桌山西台的懸崖邊上,不安的目光失足一般,順著沙巖最西端的陡坡一路落啊落下去,一直落到大西洋岸的克利夫敦鎮,被一片暖紅的屋頂和前仆後繼的白浪所托住。再向南看去,儘管天色晴明,只見山海相繆,峰巒交錯,蜿蜒南去的大半島節外生枝,又不知伸出多少小半島和海岬,彼此相掩,豈是一望能盡?畢竟,我只是危棲在鷹巢上而不是鷹,否則將騰身而起,鼓翅而飛,而逐飛行的荷蘭人之怨魂於長風與遠浪之間。

「你的咖喱牛肉來了。」淡巧克力膚色的女侍端來了熱騰騰的午餐。

大家也真餓了,便大嚼起來。坐在這麼岌岌而高的露台上,在四圍的山色與海氣之中,雖然吃的是館店的菜,卻有野餐的豪興。這是南半球盛夏的午晴時光,太陽照在身上,溫暖而不燠燥,不過二十五六攝氏度的光景。風拂在臉上,清勁而脆爽,令人飄然欲舉,有遠揚之意。這感覺,滿山的高松和銀樹(Silver tree)似乎都同意。不知從哪裡飛來了兩隻燕八哥,黑羽像緞一般亮,逕自停在我肘邊的寬石欄上,啄起麵包屑來。

「你看,山頂在起雲了。」我存指著遠處說。

這時正是黃昏,我們已經回到旅館。房間在二十七樓,巨幅的玻璃長窗正對著的,仍是那天荒地老永不磨滅的桌山。那山的龐沛體魄,密實肌理,從平地無端端地崛起,到了半空又無端端地向橫裡一切,削成一片三公里長的平台,把南天鄭重頂住,儘管遠在五公里外,仍然把我的窗子整個填滿。要是我離窗稍遠,就只見山色,不見天色了。

我們在開普敦住了三天,最令我心動而目隨的,就是這屏山。雖然絕對的海拔只有一千零八十七米,卻因憑空湧起,一無依傍,而東西橫行的山勢端端正正地對著下面蜷伏的海城,具有獨當一面之尊,更因魔鬼峰盤踞在右,獅頭山鎮守在左,更添氣勢。最壯人心目的,當然還是桌山的大平頂,那奇特的輪廓與任何名山迥不相同,令人一瞥不忘。那形象,一切路過的水手在兩百公里外都能眺見。

熟悉開普敦的人都認為:沒有桌山就沒有開普敦,他矗立在海天之間,若一道神造的巨石屏風,為腳底這小嬰城擋住兩大洋的風雨。中國人把山的北面叫作山陰,開普敦在南半球,緯度相當於徐州與西安,日照的關係卻正好倒過來,等於在山之陽,有這座巨壁來蔽風留日,氣候自然大不相同。他俯庇著開普敦,太顯赫,太重要了,絕非什麼background,而是一大presence,抬頭,永在那上面,實為一大君臨,一大父佑。他矗起在半空,領受開普敦人的瞻仰崇拜,每年且以兩名山難者來祭山,簡直成了一尊圖騰,啊不,一尊愛康。若說開普敦是七海投宿的客棧,那桌山,正是無人不識的頂天店招。

八億年前,桌山的前身原為海底的層層頁岩,由遠古大陸的原始河水沖入海中,沉澱累積而成。兩億年後,其中侵入花崗岩火熱的熔漿,包藏不住,天長地久的層積便湧出海來。歷經多次的地質變動,一億八千萬年以前,叫作岡瓦納蘭(Gondwanaland)的超級大陸,發生板塊移動,或許就是南美洲與非洲砉砉分裂吧,桌山的前世因地殼變形彎曲,升出海面六公里之高,而表面也裂了開來,經過氣候的侵蝕,變成了今日東西台之間的峭峽(Platteclip Gorge)。

比起這些太古史來,梵利別克三百年前在山腳建城,簡直像是新聞了。人類對這尊石神一般的父山,破壞之劇不下於萬古的風雨。錫礦與金礦曾在山上開採。為了建五座水壩並通纜車,也多次炸山。而損害尤烈的,是五十年來一直難以控制的頻仍山火。儘管如此,桌山上能開的花,包括紫紅的蒂莎(disa)、艷紅的火石南(fire heath)和號稱南非國花而狀在曇花與葵花之間的千面花(protea),品種達一千五百以上,據說比英倫三島還要繁富。我國古代崇拜名山,帝王時常登山祭天祀地,謂之封禪。南非的古跡委員會(Historical Monuments Commission)也在一九五七年尊封此山為自然古跡(natural monument)。

「你看哪,雲越來越多了!」我存在窗口興奮地叫我。

「趕快準備相機!」我也叫起來。

輕紗薄羅似的白雲,原來在山頭窺探的,此刻旺盛起來,紛從山後冉冉上升。大股的雲潮從桌山和魔鬼峰的連肩凹處沸沸揚揚地洶湧而來。幾分鐘後,來勢更猛,有如決堤一般。大舉來犯的雲陣,翻翻滾滾,一下子就淹沒了整座桌山的平頂。可以想見,在這晴艷艷的黃昏,開普敦所有的眼睛都轉向南天仰望。

「這就是有名的鋪桌布了。」我說。

「真是一大奇景。普通的雲海哪有這種動態?簡直像山背後有一隻大香爐!」

「而且有仙人在扇煙,」我笑說,「真正的大香爐其實是印度洋。」

「印度洋?」我存笑問。

「對啊,這種鋪桌布的景像要湊合許多條件,才能形成。」說著,我把海岬半島的地圖向她攤開,「因為地球自轉的關係,南半球三十五度到四十度的緯度之間,以反時針的方向吹著強烈的東南風。在非洲南端,這東南風就是從印度洋吹向南非的東南海岸。可是南非的山脈沿海不斷,東南風受阻,一路向西尋找缺口,到了開普敦東南方,終於繞過跟好望角隔海相對的漢克立普角,浩浩蕩蕩刮進了福爾斯灣——」

「福爾斯灣在哪裡?」她問。

「這裡,」我指著好望角右邊那一片亮藍,「風到此地,濕度大增。再向西北吹,越過半島東北部一帶的平原,又被阻於桌山系列,只好沿著南邊的坡勢上升。升到山頂,空氣驟然變冷,印度洋又暖又潮的水汽收縮成大團大團的白雲,一下子就把山頭罩住了。」

「為什麼偏偏罩在這桌山頭上呢?」她轉向長窗,乘雲勢正盛,拍起幻燈片來。

「因為桌山是東西行,正好垂直當風。要是南北行,就聚不了風了,加以山形如壁,橫長三公里多,偏偏又是平頂,所以就鋪起桌布來了。」

「而且布邊還垂掛下來,真有意思。」她停下相機,若有所思,「那又為什麼不像瀑布,一路瀉下山來呢?你看,還沒到半坡,就不再往下垂了。」

「風起雲湧,是因為碰上山頂的冷空氣。你知道,海拔每升高一千英尺,氣溫就下降——」

「四度吧?」她說。

「——下降華氏五度半。相反地,雲下降到半山,氣溫升高,就化掉了。所以,桌布不掉下來。」

「今天我們在山頂午餐,風倒不怎麼大。」她放下相機說。

「據說上午風勢暫歇,猛吹,是在下午。開普敦名列世界三大風城,反而冬天風小,夏天風大。夏天的東南風發起狠來,可以猛到時速一百二十公里,簡直像高速路上開車一樣了。從十月到三月,是此地的風季。本地人據說都怕吹這狂放的東南風,叫它作south-easter,但是另一方面,又叫它作Cape Doctor——」

「海岬醫生?什麼意思?」

「因為風大,又常起風,蚊蚋蒼蠅之類都給吹跑了,烏煙瘴氣也全給驅散。所以開普敦的空氣十分乾淨。」

「又能變化風景,又能促進健康,太妙了。」她高興地說。

「真是名副其實的『風景』了,」我笑指桌山,「你看,桌布既然鋪好,我們也該下樓去吃晚飯了吧。」

飯後,回到二十七樓的房間,兩人同時一聲驚詫。

長窗外壯觀的夜景,與剛才黃昏的風景,簡直是兩個世界。下面的千街萬戶,燈火燦明錯密,一大盤珍珠裡閃著多少冷翡翠、熱瑪瑙,啊,看得人眼花。上面,啊,那橫陳數里一覽難盡的幻象,深沉的黛綠上間或泛著虛青。有一種磷光幽昧的感覺,美得詭秘,隱隱然令人不安。像一幅宏大得不可能的壁畫,又像是天地間懸著的一幅巨毯,下臨無地,祟現在半空,跟下面的燈火繁華之間隔著淵面,一片黑暗,全脫了節。

我們把房裡的燈全熄掉,驚愕無言地立在窗口,做一場瞠目的壯麗夢魘。非洲之夜就是這樣的嗎?等到眼睛定下神來,習於窗外的天地,乃發現山腰有好幾盞強光的腳燈,五盞吧,正背著城市,舉目向上炯炯地探照。光的效果異常可驚,因為所有的懸崖突壁都向更高處的巖面投影,愈顯得誇大而曳長。就這麼一路錯疊上去,愈高愈暗,要注目細察,才認出朦朧的平頂如何與夜天相接,而平頂的極右端,像一閃淡星似的,原來是與人間一線交通的纜車頂站。後來才知道,那一排腳燈的亮度是一千六百萬燭光。

半夜起來小便,無意間跟那幻景猛一照面,總會再吃一驚。也許是因為全開普敦都睡著了,而桌山,那三億五千萬歲的巨靈,卻正在半空,啊,醒著。

一九九一年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