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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首蘇聯新詩:《害怕》

一九六三年一月十四日

最近又讀到了幾首蘇聯青年詩人伊夫杜仁科的政治詩,像《古巴和美國》、《來自古巴的一封信》等,太像是《真理報》的社論,枯燥乏味,但那首《害怕》,卻頗足以令人深思。這首詩揭露在斯大林時代,人民如何生活在恐怖統治之下,最後則歌頌「赫魯曉夫時代」的光明。這個「光明的尾巴」讀來微覺肉麻,但想深一層,恐怕也是不得不然。該詩意譯如下:

「在俄羅斯,『害怕』正在逐漸死去。過去年代的魅影,已像是在教堂中乞討的老婦。我還記得在當年,『害怕』是如何的威風凜凜,籠罩著一切。『害怕』像黑影一般,無所不在,湧進了每個家庭之中。

「人們被管制得服服帖帖,規規矩矩,每個人身上都被蓋上一個圖章。在應當沉默的時候,我們被訓練得高呼口號。在應當呼喊的時候,我們誰也不敢作聲。現在,這一切都已很遙遠了。現在回憶昔日,甚至有些奇怪,那時偷偷地害怕被人檢舉告發,害怕有人敲門。害怕和外國人說話,你想一想,那是外國人!甚至於,害怕和自己的妻子說話。

「那無邊無際的害怕……害怕當別人前進時,你被留在後面,你的伴侶就只有『沉默』。這並不是由於怯懦。人們心中懷著勇敢和純潔的信心,高高的大廈建造起來了,勞動英雄們忘我地工作。我們不怕在狂風大雪中造屋起壩,也不怕在槍林彈雨下衝鋒陷陣。但我們往往自己心中不安,不敢坦白地跟自己說話。

「在俄羅斯,『害怕』正在逐漸死去。試想一想,沒有了『害怕』,日子可真不壞啊。高樓大廈在飛快地建立,那是給活生生的人住的,不是給標語圖畫中的人住的。我們沒有跌倒,我們沒有腐化。敵人們說,在俄羅斯,『害怕』是被克服了,可是又有了巨大的害怕。

「不錯,我看到了新的害怕,光明的害怕:害怕對祖國不夠忠誠,害怕褻瀆了真理,害怕狂妄誇大以致變成傻瓜,害怕老是重複別人說過的話,害怕對別人缺乏信心,害怕對自己自信過了分。當我抒寫這些詩句,我是太過匆忙草率,我只害怕,寫詩的時候沒有盡了我的全力。」

然而就在前天晚上,我看到了一則合眾社發自莫斯科的電訊,說伊夫杜仁科受到共產黨的強大壓力,已同意改寫他那首題為《巴比雅爾》的詩(該詩抗議納粹殺害猶太人)。大音樂家蕭斯塔科維奇根據該詩所作的第十三交響曲,也已宣佈延期演出。據伊夫杜仁科說,他要在這詩中加上一節,描寫一個俄國女人犧牲了自己的性命而救了兩個猶太孩子,以表示蘇聯人並不反猶。

在俄羅斯,「害怕」是不是已死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