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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判斷力欠缺以外,在阻擋高成就者獲得名聲方面,發揮得毫不遜色的還有嫉妒。從一開始,甚至對於最低一級的成就,嫉妒從一開始就阻撓有所成就的人獲得名聲,那種不屈不撓的氣概貫徹始終,永不言敗。這因此使原本就已是陰險、惡毒的世道人生更平添了不少險惡。阿里奧斯圖的形容是相當正確的:

這一陰暗、憂鬱更甚於明亮、喜悅的人生

卻是充滿著嫉妒。

也就是說,平庸之輩秘密和非正式地聯合起來,這種擰成一股繩的心意就是嫉妒;這種同心協力遍佈各行各業,到處都可見其蹤影。人們聯合起來,共同對抗個別出類拔萃的人。也就是說,人們不會願意在其發揮作用的範圍內聽說或者容忍這樣出色的個人。相反,「如果有人要在我們當中出類拔萃,那他就到別處出類拔萃好了」(愛爾維修語)。這樣,除了優秀的東西難得一見和知音難尋以外,現在還得再加上這種萬眾一心齊發揮的嫉妒:這一嫉妒誓要壓制一切秀木、奇葩,如果可能的話,甚至務必把它們連根拔掉而後快。

對於別人所作出的成就,有著兩種行為態度:要麼自己也做出成就,要麼就是不承認有人做出了這些成就。而後一種方式由於更加便利,所以人們通常更為樂於使用。

因此,一旦有人在某一學科顯現出傑出的才華,那這一學科裡的所有平庸之士就會一齊動手把這種才能掩蓋起來,奪走能讓這傑出才能曝光和展現的機會,用盡一切手段阻撓人們瞭解這些東西,就像這種才華是對他們的膚淺、無能、馬虎、潦草的某種背叛和指責似的。在大多數情況下,這一整套掩藏、壓制才能的辦法在一長時間裡頗為有效,而這只是因為天才把自己的作品獻給人們的時候,懷著赤子之誠,滿以為這些人會享受自己的傑作——這樣的天才卻是偏偏最無力對付那些心懷叵測、手段老辣的卑劣傢伙。要知道,這些傢伙在庸俗的方面卻是極為到家。事實上,這位天才甚至一刻都不曾想到,當然更加不會明白,人們會使出這些招數。在挨上當頭一棒以後,懵然、失措的他還會懷疑起自己的作品呢。這樣,他對自己都糊塗了。要不是他擦亮眼睛,看清楚那些毫無價值的人及其勾當,他還可能會放棄努力呢。要得到這方面的例子,我們用不著從剛剛過去或者已經遠逝的年代找出具體的例子,我們只需看一看德國的音樂家如何深懷嫉妒,在整整一代人的時間裡拒絕承認偉大的羅西尼[12]所作出的成就。在一次大型、隆重的男聲合唱集會裡,我就親眼目睹了人們和著羅西尼不朽的Di Tanti Palpiti旋律,諷刺性地唱出菜牌裡的菜名。多麼無能的嫉妒!庸常的字詞被羅西尼的旋律壓過和吞沒了。所以,儘管嫉妒當道,羅西尼的奇妙旋律照樣傳遍了全球,讓每一個聽者頓感神清氣爽——過去是這樣,現在是這樣,無盡的將來仍是這樣。我們還可以看到當一個名叫馬紹爾·荷爾[13]的人讓人發現他知道自己做出了某些成績以後,德國的醫學人員,尤其是醫學的批評家簡直就是怒髮衝冠。嫉妒是表明有所欠缺的確切標誌;如果是針對別人做出的成就而嫉妒,那就表明自己在這方面無所建樹。人們對作出貢獻的人的嫉妒態度,由傑出的巴爾塔扎爾·格拉西安[14]在其著作中的一個篇幅很長的寓言裡作了很好的描述。寓言的題目是《炫耀的人》。在這篇寓言故事裡,所有的鳥兒對孔雀長有美麗的羽毛而忿忿不平,並一致聯合起來對付它。喜鵲說,「只要我們能夠阻止那該死的孔雀開屏,它還有什麼美可言?大家都看不見,那美不就等於沒有了嗎?」等等。據此,謙虛的美德純粹就是為防範嫉妒而發明出來的武器。至於無論任何時候,只有欺世盜名者才會要求別人謙虛,而看到有出色才能的人自謙又是滿心歡喜——這我在《論文學》一文已經詳盡討論過了。歌德的這一名言很多人並不喜歡,亦即「只有欺世盜名者才是謙虛的」。塞萬提斯也早就表達過這一意見。他在《詩壇遊記》的附錄中給予文學家這一忠告:「每一個詩人,只要寫出的詩行顯示出自己就是一個詩人,那他就要看重自己,並堅信這一俗語:認為自己是無賴的人,確實就是一個無賴。」在莎士比亞的許多十四行詩中——只有在這些詩作中莎翁才可以談論自己——莎翁充滿自信、異常坦白地宣稱自己所寫的東西是永垂不朽的。莎翁著作的當代編輯人柯利爾在為莎翁的十四行詩所寫的序言中這樣說:「在許多莎翁的詩作中,可以看到詩人自信的明顯跡象,他對這些詩作能夠永存深信不疑。詩人在這方面的意見是始終如一的。他從不諱言自己的看法。或許從古至今,還不曾有過一位寫出如此大量作品的作者是像他這樣頻繁和強烈地表示出自己的這一堅定信念:對於他所寫出的這些文學作品,這一世界是不會眼睜睜看著任其湮沒的。」

嫉妒之人為了貶低好的東西而常用的招數,就是不顧顏面、肆無忌憚地稱頌拙劣的東西——而這說到底也就是貶低好東西的另一面——因為一旦拙劣的貨色被奉為圭臬,優秀之作也就失勢了。所以,這一伎倆可以在相當長的時間裡發揮作用,尤其這一手段大規模採用的話。但到最後,清算的日子還是要到來。劣作雖曾獲得為時短暫的名聲,但現在,那些下作的吹捧者卻要付出永遠失去信譽的代價。正因為這樣,那些吹捧者都很樂意藏匿起自己的真實名字。

由於直接貶損、批評傑出的作品會遭受上述同樣的危險——雖然這危險距己更遠一點——所以,許多人就不會傻乎乎至下定決心採用這一方法。所以,當傑出之作露面的時候,最初的結果經常就只是同行們鴉雀無聲,就像鴉雀看到了孔雀開屏。那些受到了屈辱的競爭者不約而同地陷入了沉默。人們全都閉上了嘴巴,恰似早有安排。這也就是塞尼加所說的「嫉妒者的沉默」。如果作品面對的最直接的公眾純粹就是作者的同行和競爭者,例如,在高級的學術研究領域裡就是這樣的情形,而更大的公眾群因而只是通過上述直接的公眾、間接地行使選舉權,而不是自己去進行調查研究,那麼,那些直接的公眾只要蓄意保持陰險、狡猾的沉默,就足以達到自己的目的。而這種沉默的技術用語就是「視而不見」、「不理不睬」。就算那種「嫉妒者的沉默」終於被讚揚之聲所打破,那種主持了公道的讚揚聲也甚少不是帶有自私的意圖。

許多人也好,一個人也罷,

能夠給予別人承認,

也不過是要顯示一下,

承認者的本事和所能。

——歌德:《鬱悶集》

也就是說,人們如果讓與己相同或者相關學問領域的人得到名聲,那說到底就等於剝奪了自己在這方面的名聲;讚揚別人只能以自己的名聲為代價。所以,人本身的確就不會是願意稱頌別人,而是感興趣和喜歡責備、誹議別人,因為這樣做就是間接讚揚了自己。而如果人們發出了頌揚聲,那就肯定是出於別的其他動機和考慮。既然在這裡我指的不是同夥之間的無恥吹吹拍拍,那麼,在此起作用的個人考慮就是:除了自己做出成就以外,僅次一級的能力就是正確評估和承認別人所作出的成就——根據赫西奧德[15]和馬基雅維利所列出的三級頭腦能力(參閱我的《論充足根據律的四重根》2)。誰要是放棄了幻想,不再聲稱自己擁有第一級的能力,就會很樂意抓住機會,展示第二級的。人們所作出的重大成就之所以有確切把握能夠最終獲得別人的承認,其理由幾乎全在這裡。同樣是因為這一緣故,一旦某一作品的巨大價值得到了承認,一旦這一作品從此不再是寂寂無名和遭到否定,人們就會爭先恐後地表示讚歎和尊敬,因為人們對色諾芬[16]所說的這一道理是有所意識的:「要認出智者,自己首先就必須是智者。」他們承認別人就可以為自己沾上榮耀。所以,既然人們已經無法染指傑出的成就,現在就只能退而求其次,盡快得到那僅次於原創性的、僅次於他們已是無法企及的東西,亦即表現出有正確鑒賞成就的能力。因此,在此發生的情形就像一支被擊潰了的軍隊:原先個個唯恐不是衝鋒在前,現在大家只恨自己逃跑得太慢。也就是說,現在人們爭先恐後讚許那已獲得了承認的非凡作品,同樣是因為人們畢竟是明白我在上一節已經探討過的同氣相通、物以類聚的原理,雖然人們通常向自己隱瞞起這一點。這樣,讚歎非凡作品的人,其思維方式和對事情的看法就似乎與那非凡作品的作者相類似了。起碼,這樣做能夠為自己的趣味保全了顏面,而這現在已是唯一剩下的東西了。

由此可以輕易看出:雖然獲得名聲是很難,但名聲一旦到手,要保存這一名聲卻是輕而易舉的事情。同樣,垂手可得的名聲,其失去也是轉眼間的事情——這在拉丁成語中叫做「來得快,去得也快」。其中的道理是明擺著的:某一成就的價值能為常人所輕易認識並為競爭同行對手所願意承認,那做出這一成就的能力就不會比常人和同行的能力高得了多少,因為「每人只會稱頌自己有望和期望達到的成就」。再者,由於同氣相通原理的作用——這一原理我已多次提及——迅速冒起的名聲是一個值得懷疑的信號:也就是說,這一名聲就是大眾所給予的直接讚許。這一大眾的讚許意味著什麼,是福康[17]最清楚知道的,因為在他演講時,他聽到了熱烈、響亮的喝彩聲,他問站在他旁邊的朋友,自己是否無意中講錯什麼話了(普盧塔克[18]《箴言錄》)。基於相反的理由,能夠維持長久的名聲,卻需時很長才奠定起來;要得到延綿多個世紀的名聲,經常必須以得不到同時代人的讚許為代價。這是因為要能夠持續得到人們的重視,就必須具備能人所不能的非凡之處,甚至只是看出別人的這一非凡之處就已經需要非比一般的頭腦思想了;而具備這樣非比一般思想能力的人,卻不會隨時都有,起碼不會隨時湊夠數目讓人們聽得見他們的聲音。而總是警覺、提防著的嫉妒卻會不惜一切把這些聲音扼殺在萌芽之中。相比之下,平庸的成就很快就會獲得人們的承認,但這些成就的壽命卻很有可能短於作成這些成就的人。這樣,在青年時代享有如雷貫耳的名聲,到了晚年,卻是默默無聞。而作出偉大成就的人卻變得恰恰相反的情形:他們長時間內生活在默默無聞之中,但以此換來的卻是晚年的赫赫名聲。但如果顯赫的名聲只在他們死了以後才到來,那這種人就像約翰·保羅[19]所說的:塗抹死人的香油卻成了新生兒洗禮的聖水。他們也就只能以聖人在死後才獲封聖徒來安慰自己。所以,馬曼[20]在《希羅德》一詩中的優美描述得到了證明:

在這世上稱得上真正的偉大,

肯定不會馬上取悅於人。

大眾所尊奉為神,

很快就從神壇撤下。

值得注意的是,這一規律在油畫中得到了完全直接的證實,因為油畫鑒賞家都知道:最偉大的作品不會一下子就吸引住人們的眼睛,也不會在初次觀賞就能馬上造成難忘的印象,而只是經過反覆觀摩以後,印象才會越來越深刻。

另外,某一作品能否得到及早、正確的評估和賞識,首要的是取決於這一作品的類別和性質,亦即根據這類作品水平的高低,以及相應在理解和評判上的難易,和根據這類作品面對的公眾群的大小而定。雖然後一個條件,即公眾群的大小,主要取決於第一個條件,即作品水平的高低,但也部分取決於這類作品是否可以大量複製,就像書籍和樂譜那樣。在上述兩個條件結合作用以後,那些並不是服務於有用目的的成就——在這裡談論的也就是這一類成就——其價值在盡早獲得人們的承認和賞識方面,依次組成了下面的序列,排得越前就越有希望快速獲得公眾的賞識:走鋼絲演員、馬戲團的花樣騎手、芭蕾舞演員、魔術師、演員、歌手、樂器演奏家、作曲家、文學家(作曲家和文學家都是因其作品能被複製)、建築師、畫家、雕塑家、藝術家、哲學家。排在末席的毫無疑問是哲學家,因為哲學家的著作給讀者帶來的不是娛樂,而只是教誨;要理解這些著作必須具備一定的知識;並且,這類著作也要求讀者在閱讀時付出相當的勞動。所以,哲學著作的讀者群相當小,這類作者所得到的名聲與其說是在寬度(範圍),還不如說是在長度上見稱。總的來說,名聲能否持續是與這一名聲到來的早遲大致上成反比;所以,上面的序列倒過來就可以反映名聲持續的情況。這樣,在維持名聲方面,文學家和作曲家也就緊隨哲學家之後了,因為他們寫下來的所有作品都有永久保存的可能。但不管怎麼樣,第一號位置理所當然地屬於哲學家,因為在這一領域裡所作出的成就稀有得多,並且也非常重要。同時,人們還可以把這些哲學著作近乎完美地翻譯成所有語言。有時候,哲學家享有的名聲甚至超過了他們著作的壽命,例如,泰勒斯[21]、恩培多克勒[22]、希拉克利特[23]、德謨克里特[24]、巴門尼德[25]、伊壁鳩魯[26],等等。

相比之下,那些具有某一用處、或者直接提供感官樂趣的作品卻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得到人們的賞識。在許多城市裡,一本寫得出色的糕點製作手冊是不會長時間受到冷落的,更加不用等到後世才碰上知音。

與迅速獲得的名聲歸於同一類的是虛假的名聲。虛假的名聲就是人為的炒作、不實的頌揚、一眾好友和收受了賄賂的批評家的幫腔、上頭的暗示和下面的合謀,共同作用的結果,是以大眾缺乏判斷力為前提條件。這種虛假的名聲就像人們用充氣水泡在水裡浮起重物。這些充氣水泡會在水中浮起這一重物或長或短的時間——視乎這些水泡縫合得是否完好。但水泡裡的空氣終究慢慢漏走,重物也終將沉沒。這也是所有不是依靠自身獲取名氣的作品終將遇到的命運。虛假的讚揚聲逐漸減弱和消失了,從一開始就定下的謀約也壽終正寢了。識貨者開始發現這一名聲其實名實並不相符;隨著這一名聲的消失,換來的只是人們對其越發鄙視。相比之下,真正的作品,亦即全憑作品本身獲得名聲,並因此在各個不同的時候都重新能夠引發人們讚歎的創作,卻像特別輕盈的浮體,依靠自身就能浮上水面,並沿著時間的長河漂浮。

縱觀文字寫作的歷史,無論古今,還真不曾有過什麼虛假名聲能與黑格爾哲學的虛假名聲相比。還從來不曾有過如此拙劣、如此明顯荒唐虛假、如此赤裸裸的空話、不知所云的字詞、令人噁心和作嘔的內容,能像這一徹頭徹尾毫無價值的假哲學那樣,竟然可以這樣被厚顏無恥地捧為這一世界至今為止還從未見過和讚頌過的、最博大精深的智慧。這些荒誕的事情,用不著我說,都是在太陽底下發生的。但是,值得指出的是,所有這些偽劣貨色卻在德國公眾裡取得了徹底的成功。而這正是德國人的恥辱所在。在長達四分之一的世紀裡,這一厚著臉皮生造出來的名聲被人們視為名副其實;這一「不可一世的怪獸」(喬爾丹諾·布魯諾語)在德國學術界風頭之勁,可謂一時無兩。甚至對這種傻事並不買賬的寥寥幾個人,在談起這種荒謬事情的始作俑者時,也不敢不畢恭畢敬,除了用上絕無僅有的天才和偉大的精神思想者一類的字詞,不敢再用其他。所有這一切將如何收場,我們還是忍不住推論一番。這樣,在文字寫作的歷史中,這一時期就將作為一個民族和時代的恥辱污點,永遠成為今後多個世紀的笑談,並且是罪有應得!當然,時代或者個人都有自由頌揚拙劣的貨色、蔑視優秀的作品,但復仇女神最終不會放過他(它)們,恥辱的鐘聲終將敲響。正當被收買了的夥計們發出大合唱,以有計劃地傳播這位冒牌哲學家的名聲、宣揚他的毒害頭腦思想和無可救藥的信筆胡寫之時,人們馬上就可以看出這種讚美大合唱的特質,如果在德國還具有稍為細膩一點思想的人的話。這種大肆吹捧純粹是出自某一目的,而完全不是來自認識(Einsicht)。這是因為這種讚美鋪天蓋地,一發不可收拾;這片讚美之聲傳往地球的四面八方,從所有人的大嘴裡奔湧而出,毫無條件、毫無節制,也毫無保留,直到詞語告罄為止。上述那些受人錢財、站好了隊列替人吆喝、鼓掌的人,甚至不滿足於只是唱出混聲即興讚歌,他們還費盡心機搜索德國以外稱得上讚揚的隻言片語。一旦撿到這些未經賄賂的東西就馬上如獲至寶地炫耀。也就是說,假如某一名人讓自己不得不說出幾句恭維話語,或者偶然讚揚了幾句話,又或者,反對者在批評的時候,出於害怕或者同情而把責備的話語說得委婉一點,——假如出現這種情形,那些馬屁精就迫不及待地到處招搖。這樣,推動這一切的只是目的,大唱讚歌者其實就是博取酬勞的僱傭兵、受人錢財以及誓要共同進退的文人同夥。相比之下,純粹發自認識的真心實意的讚揚,卻是完全另外的一種性質。費希特萊本很美妙地說過,

人們搪塞和支吾,

只是為了不敬重美妙的事物!

也就是說,發自認識的真心讚揚來得既慢又遲,就算來了,也只是零星分散、少得可憐。並且,這些贊語始終帶有一定的保留。因此,接受者的確可以這樣說這些讚揚者,

只是嘴皮子嚅動,

上顎卻不動分毫。

——《伊利亞特》

讚揚別人的人在心裡可是老大不願意這樣做。這是因為真正偉大的成就已經再也無法掩藏起來,這些贊語獎賞是從那些呆滯、粗糙、倔強,並且心生嫉妒和極不情願的平庸之輩的手中硬奪過來的。就像科洛斯托[27]所說的,這一月桂花環也只有高貴之人揮灑的汗水才可以換來。那是

勇氣的結果——它終將

戰勝愚蠢大眾的抵抗。

——歌德

據此,這種性質的讚賞與那種受目的驅動的無恥吹拍、逢迎相比,就像一個高貴、真情,但並不容易獲其芳心的戀人與付錢得到的街邊妓女之比;人們在黑格爾的名聲光環中馬上就會認得類似這街邊妓女臉上所搽的厚厚脂粉、唇膏——如果,就像我已說了的,在德國人們還有點點敏銳眼光的話。如果真有這樣的敏銳眼光,那席勒《理想》一詩中所描述的情形就不至於作為德國民族的恥辱刺眼地出現在現實中:

我看見了名聲神聖的花冠,

在平庸者的頭上遭受褻瀆。

在此作為虛假名聲實例的黑格爾光芒,當然是史無前例的,甚至在德國也找不到相似的例子。因此,我請求公共圖書館保存好歌頌黑格爾大名的所有文獻,就像小心保存好木乃伊一樣,包括這一冒牌哲學家本人及其崇拜者所寫的全部文章,以作將來後世的教育、警醒和娛樂之用。同時,這也可以為這一時代和這一國家立此存照。

但如果我們把目光放遠一點,把注意力集中在歷史上各個時期的同時代的人的贊語,那我們就會發現:同時代的人的贊語根本就和一個街邊妓女沒有兩樣:她已受盡成千上百個下流傢伙的玷污。誰還會對這一娼婦產生慾望?誰還會以得到她的青睞為豪?又有誰不會鄙視她、拒絕她?相比之下,流芳後世的名聲卻是驕傲、矜持的絕色美人,她只把自己獻給配得上她的人、獻給勝利者和難得一見的英雄。事情就是這個樣子。此外,我們也可以推斷兩足的人類是處於何種境況了,因為要經歷幾代人,甚至數個世紀以後才可以從上億人當中產生出屈指可數的具判斷力的人;也只有他們才懂得區別好與壞、真與假、黃金與黃銅。這些人因此也就被稱為後世的裁判員。對於這些人來說,另一個優勢就是無能者難以消除的嫉妒,還有卑鄙者帶目的的阿諛奉承都沉寂了,真知灼見到現在才有了機會發言。

與上述人類可憐的境況相對應,我們難道沒有看到那些偉大的天才——無論是在文學、哲學和藝術——都總是孤身奮戰的英雄,赤手空拳與漫山遍野的大部隊進行一場堪稱絕望的搏鬥!這是因為絕大多數的人類那呆滯、粗野、反常和粗暴的特性,永遠以各種各樣的方式方法抵消天才所發揮的影響,它們在這一過程中組成了龐大的敵對勢力——在敵眾我寡的形勢下,英雄們最終倒下了。每一個英雄都是參孫[28]式的大力士:但強力者仍被施放詭計和人多勢眾的弱者所擊敗;一旦他最終失去了耐性,那他就把對手和自己都一併毀滅了。或者,那些英雄就像到了小人國的格利弗:最終還是被龐大數目的小人制服了。這些零星、個別的英雄真還能有所成就的話,這些成就都很難和很遲才得到人們的承認,並且那也只是仗仰權威的力量;而輕而易舉這些成就又會被攆到了一邊去,至少暫時是這樣。這是因為與之作對的虛假、膚淺、乏味的東西始終源源不斷流入市場,而這些東西與大眾更加投契,因此能夠堅守大部分的陣地。那些識貨的評論家就儘管對著大眾吶喊吧,就像哈姆雷特把父親和叔父的兩張畫像拿到他那下賤母親的眼前,「你長眼睛了嗎?你到底長眼睛了嗎?」(第三幕,4)——唉,他們不就是沒長眼睛嘛!當我看著人們欣賞大師作品的情景,還有他們喝彩的方式,我就經常想起那些所謂的猴戲:那些受過訓練的猴子雖然也做出與常人一樣的動作,但這些模仿人的舉止、動作不時就會暴露出缺乏某一真實的內在原則,讓我們看出了這些動物欠缺理智的本性。

那麼,根據以上所述,人們經常使用的這一說法:一個人「高於他的世紀」,就應理解為:總的來說,這個人是高於人類的。為此理由,能夠直接瞭解這樣一個人,本身就得具備大大高於常人的能力;但像這樣能力大大高於常人的人太過稀有了,不可能在任何時候都大量存在。所以,在這一方面,如果這一個人不曾受到命運特別的眷顧,那他就會被「他的世紀所誤解和低估」。換句話說,他的作品不會得到承認——直到時間逐漸湊齊了稀有者發出的聲音,這些稀有者也就是具足夠的頭腦思想以評判高級別的作品。在這之後,後世的人就會說,「這個人高於他的世紀」,而不是「這個人高於人類」。也就是說,人類巴不得把自己的過錯推諉給僅僅是某一世紀。我們由此可以推論:高於自己的世紀的人的確也就已經是高於其他的世紀——除非在某一世紀裡,憑借好得不能再好的運氣,在這個人的成就領域裡,某些公正和有能力的評判員與這個人同時誕生。就像一個美麗印度神話所說的,正當維喜奴投胎為一個英雄的時候,婆羅門在同一時間也降生在這一世上,並成為吟唱維喜奴事跡的人;所以,瓦米基、瓦薩和卡裡德薩都是婆羅門的化身。在這一意義上,我們可以說每一不朽的作品都在考驗它所處的時代是否能夠慧眼識寶。在大多數的情況下,這些時代都無法通過考驗,情形並不比菲勒門和包吉斯的鄰居好得了多少——這些鄰居因為認不出這些神靈而把他們趕走了。據此,用以評估一個時代的精神思想水平的正確標準,就不是有多少偉大的思想者在這一時代出現,因為這些思想者的能力是大自然的產物,這些思想者的潛力能夠得到發掘和修養也只是機緣巧合所致;其實,正確的評估尺度應該是:這些思想者的作品在這些同時代人的手裡得到了什麼樣的對待。也就是說,我們要看一看這些傑作是迅速受到了人們熱情的歡迎,抑或對這些傑作的讚許姍姍來遲、不無怨恨;又或者,這些讚許和歡迎要完全等到後世才會出現。尤其當這一時代出現了高級別的作品,那這更加需要採用這一衡量尺度了。總而言之,越少人能夠有緣涉足偉大思想者工作的領域,那上述的好運就越難出現。在這一方面,詩人文學家享有巨大的優勢,因為他們的作品人人都可以接觸到。如果把瓦爾特·司各脫[29]的作品給當時一百個人閱讀和評論,那或許隨便一部瞎寫一通的作品都會比司各脫的作品更能得到這些常人的歡心。但司各脫在終於奠定名聲之後,人們照樣可以讚揚司各脫「高於他的世紀」。而如果那一百個以整個世紀的名義對作品作出判斷的讀者,除了缺乏判斷力以外,還再加上嫉妒、不誠實和追求個人的利益,那麼,等待判決的作品就將遭受悲慘的命運,情形就像一個訴訟人等候已被收買了的裁判官作出判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