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進冬天,整個城市就像患上了白內障,分不清晨昏,也辨不出陰晴。
這就是成都。
只好依靠記憶來過冬。
嗯,春天裡我在做什麼?
春天裡頻頻出遊:油菜已開始結實,花瓣飄灑一地,遠處的桃花像焰火燃燒著山坡。陽光出奇的好,在蜜蜂的振翅聲中嗡嗡地響。最沁人的是胡豆的花香,春風吹送,無限遐想。幾個朋友爬上一座小山,能看見遠處廣闊的平原。江山如此,奈何奈何。
夏天裡我在幹什麼?多半在爬格子、玩遊戲、讀書和下圍棋。
盛夏裡去世的老人讓我懷想:何滿子、舒蕪。我曾經和他們有過交談,見面時他們都年近九旬,這讓我誤以為他們會長生不老。
那麼秋天呢?秋天裡我幹了些什麼?哦,秋天裡參加詩人的聚會,還讀了不少朋友的好詩:「秋天的戲劇無視命運/跟下一個季節討價還價/而過去不答應/過去的庇護一改烈日的方式/現實低溫寂靜/後來連汗水都令人懷念/不再滲出來,也沒有流回去。」
轉眼就冬天了。
睡眠不好,整夜都能聽見鄰近的KTV傳出的歌聲。含混不清,時高時低。自己似乎醒著,卻分明知道其實也在睡著,腦中開始盤旋一個場景,而那個場景是需要我一扭頭一回首才會看見的。
於是,我看見霧靄剛剛散去,炊煙冉冉升起。寬闊的江面閃耀在初升的朝陽之下。對岸青黛色的高山,宛如屏風一般掩住江水的去路。而上游的拐彎處,一艘客輪恰好露頭,拉響了渾厚的汽笛。
那是我的故鄉,吳冠中、張仃們曾經描畫過的地方。記得江水輕快地漫過雙腳,又調皮地退去。記得沙鷗翻飛的江岸,陽光下銀白的沙灘。記得吳冠中這樣描述它:「小城面臨長江,江畔碼頭舟多人忙,生活氣息十分濃厚,是最惹畫家動心的生動場景。」
我看見十一歲的我,背著書包,在陡峭的石階上小跑。登到小巷的高處,轉角就看見同學的家——差不多每天早晨我都去叫他一起上學。站在那個轉角的石階上,左側再無房屋遮擋。我一扭頭就看見,白練一般的長江縈繞著半個青磚灰瓦的城市。
那是最好的景色,最好的畫面。
可是我又怎能看見?我蜷縮在白內障一般的冬天裡,而故鄉已經沒入江中。
前些日子,母親告訴我,外祖父的家已經拆除了。那是我從小生活的地方。92歲的外祖父不得不捨棄自己的祖屋,搬到更高的地方去。那條巷子裡的老住戶聽說拆遷的事兒,心一急,有兩個老人故去了。他們是胡老漢和潘婆婆。
……
有網友用一個字來回顧即將過去的2009.
那個漢字叫「被」。
一開始我覺得很準確,後來又想,這麼多年來,哪一年不能用這個漢字來概括呢?
故人「被」故去了。
故事「被」發生了。
故鄉「被」消失了。
我的過去,在記憶留存的實體層面,也被拆除了。
之後,我的記憶將無處棲身,無處過冬。
之後的春天、夏天和秋天,它們都是嶄新的、悲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