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棺材裡有人了

伊夫林·沃的名著《舊地重遊》出了新版,實在算是一件不小的喜事。當年此書在英語世界一紙風行,印數超過了《飄》。國內20年前、10年前均有出版,加上此次新版,譯者都是一個人,趙隆(音「瓤」)。我本想首先讚美趙先生的譯筆,但是後來卻覺得首先應該要讚美的是新版的裝幀。要知道,除了那可憎的腰封,新版《舊地重遊》的設計的確出眾,尤其是在譯林版圖書普遍噁心的裝幀設計的基礎之上。我手邊就放著譯林出版的伊夫林·沃的另一本小說《衰落》,那設計,那氣質,那范兒,真不靠譜。

沒有讀過伊夫林·沃的原文,但讀完趙隆的譯本就被其中的文筆所吸引,甚至覺得它本就是一部中文小說。

《舊地重遊》沒講多少曲折的故事,它由二戰期間一個中年上尉的幾段回憶組成:「我」,一個家境殷實的年輕人查爾斯,在牛津讀書時與貴族青年塞巴斯蒂安結下深厚情誼,後來又認識了貴族朋友的父母、兄長和姊妹。就在「我」漸漸融入這個貴族家庭的生活時,卻目睹了整個家庭無可挽回的崩潰。在命運與時代的交織作用下,出走、離異、酗酒、戰爭、死亡以及荒蕪,就像「我」所看到的那樣,宛如一場雪崩,將那過去的一切美好掃蕩乾淨,連最後的回聲也消失在一片白茫茫中。

可以這麼說,「我」就是作家的某個化身,沃以查爾斯的愛憐目光,滿懷悵惘地為那個逝去的時代和逝去的人獻上了一首輓歌。

對於大多數讀者來說,尤其是今天的讀者,《舊地重遊》描繪的其實是一個陌生的、不合時宜的、於今毫無關聯的世界。誰還會關心中產階級對貴族生活的傾慕、對暴發戶的鄙夷以及天主教的信仰?誰會在乎打獵時的著裝以及莊園裡是否有中國式的屏風?不客氣地講,伊夫林·沃所追思的時代並不美好,反倒可笑。他在小說修訂本的後記中自嘲,說《舊地重遊》有點像是對一具空棺材所作的頌歌。意思是他原本痛挽的時代沒有過去,歷史的遺存保留得相當完好。可到現在我想,那棺材裡早有人了。

可是非常奇怪的是,即便是理智如我者,也會愛上小說中的那些人物:十八九歲還愛與玩具熊說話的塞巴斯蒂安,對自己既愛惜又冷漠的朱莉婭,還有那個其貌不揚的小妹妹,熱忱的教徒和戰地護士科迪莉亞,等等。我仔細思考究竟是作家的那一種才華吸引了我,思來想去,唯「用情至深」四字可當。

對過去歲月的悼挽容易流於膚淺,也極有可能顯得造作。伊夫林·沃同樣面臨如此危險。鑒於作家一向對華麗辭藻與矯揉造作的偏好(更可怕的是上世紀30年代他仍用鵝毛筆寫作),事實上,小說中有好幾處已經沾染上了矯情的菌斑,但終究無傷大雅。他曾經在小說中嚷嚷:「青春的柔情啊——它是何等的非凡,何等的完美!又何其迅速、不可挽回地失去了它!」但這類表達並不多見。更多的時候作家克制而隱忍,反而使得那痛惜過往的筆觸深入內心,真摯而感人。

讀《舊地重遊》,感覺伊夫林·沃像一個技藝精湛的銀匠,在玩了一輩子的花活兒後,將自己家傳的銀器拿到燈下,仔細地摩挲,小心地擦拭,深情地端詳,然後懷抱著它在回憶中沉沉睡去,並不知道明日就有債主來奪那寶貝——讀者在暗處知悉了秘密,然而一切無可挽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