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心懷野念 > 最終的負累和堡壘 >

最終的負累和堡壘

當我看到影片《四月三周兩天》的時候,又突然想到了《小團圓》的一個情節。它們描述了一個相似的情形。

張愛玲的《小團圓》出來以後,非議一片。很多人認為寫得不好,但也有人為她辯護,認為寫得深刻,寫得全無掩飾。比如一直力挺張愛玲的香港文學教授許子東。

許子東和其他挺張派最愛舉的例子就是,當主人公沉淪於肉體的歡樂之時,作者筆鋒一轉,寫的是若干年後,在紐約,主人公墮胎的情景。

《四月三周兩天》的故事發生在1987年蘇聯解體前的羅馬尼亞,當時羅馬尼亞仍是禁止墮胎的國家。女大學生Gabita意外懷孕,同窗女友Otilia決定幫助她秘密墮胎。她們艱難籌錢,訂下賓館房間,接來負責墮胎的黑醫生。誰知黑醫生覺得錢太少,要求兩位姑娘用身體作為追加的報酬。她們別無他法,只有服從……

影片的手法非常寫實,也正是這樣題材最適合的風格。

當主人公Otilia從賓館帶出Gabita剛剛墮下的死胎,在深夜的城市裡,尋找一個可以安全拋棄的地方。她在夜裡倉皇奔走,把觀眾的心揪得死死的……

當Otilia剛剛為了好友以身體償付了黑醫生,就趕去參加男朋友家中的聚會,她無法對他說出這一切,同時,又難以遏止地設想,如果是她懷孕了,該怎麼辦,男朋友會怎麼辦……

當她最終扔掉了死胎,回到賓館,看到好友Gabita面無表情地坐在餐廳裡,點了一份牛肉豬肝。她只能喝一杯白水,她冷冷地看著對方……

只有這種寫實風格,最讓觀眾感同身受。感受到這種無法言傳的恐懼、矛盾、悲哀。墮胎的女友Gabita說不出來,主人公Otilia也說不出來,所以,她們在影片中,對白很少,更沒有對感受的交流。其實,觀眾也很難用語言說出來這種感受。

四月三周兩天,正是Gabita從懷孕到墮胎的時間總長。

很巧的是,張愛玲的《小團圓》裡,寫主人公九莉的墮胎狀況也跟這部電影有些相仿。九莉的懷孕時間也是四個多月,也是請了黑醫生,甚至也用相似的墮胎手段。當然九莉還是要幸運些,她的男友守在屋外,怕出意外,並聲稱,如果醫生不軌,就拿斧頭砍了他。

我想,同樣都是描寫四個多月的墮胎,是為了更加突出這種矛盾和困難。據醫學聲稱,人工流產只適宜於懷孕的前三個月,而且,在《小團圓》裡,張愛玲描述,九莉打下的胎兒,已經看得見一雙大眼睛。九莉從馬桶沖走了死去的胎兒,更增添一份觸目驚心,但這種感受可能也是作者寫作這部小說的原始動力。

由此也不免設想,這兩部作品,如果描寫的不是禁止墮胎的狀況,不是四個多月的身孕,那是否還有這主人公的矛盾和痛苦?

仔細想想,應該是一樣的。那些外在的禁忌,只是為了更加刺激觀眾和讀者。真正讓人矛盾痛苦的,其實是墮胎本身,是內心的搏鬥掙扎。

這已經不止是法律和宗教的管轄範圍,這是女性最終因身體面臨的一個困境。

人類及靈長類,都天然有著追尋性快樂的本能,但造物主同時又製造了一個玩笑,就是,雖然是衝著性快樂而去,但卻會有著生育的副產品。

女權主義在這個問題上是有著鮮明的立場,認為女人完全有權力支配自己的身體,這當然也包括生育權。但同時,女人當需要放棄胎兒的時候,仍不免內心受到煎熬。如果有外力重壓,比如法律宗教的禁忌,女人可以把內心的這種矛盾轉化為外在矛盾,也許還可轉移一下壓力,當外力沒有重壓的時候,女人內心一樣會覺得困惑不堪。

這其實成了女人最無法解決的負累。女權主義到了這時,也是軟弱無力的。

懷孕,一直是很多女人的堡壘,可以寄托現實生活,也可以寄托人生意義,但現在,計劃外懷孕,成了追求性快樂的女人的最終的負累。

這其實不單是女人,根本上來說,就是人類的天然困境。

唯一能求助的,只能是各種避孕良方,祈求永遠不要意外懷孕,逃避掉上帝這個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