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朋友講她去看雙年展,開展幾天了,空蕩蕩的展廳裡基本沒什麼觀眾。但她看見兩個熟識的著名畫家,在各自的作品前徘徊。從這簡單的描述中就能感到其中的寂寞。
這位朋友感歎,作品是需要有觀眾的,作品是需要同觀眾一起完成。
我也知道,其中一位畫家,有幾次了,面對觀眾的詢問或電視鏡頭,一再強調,你們看到的感受到的就是作品,不需要畫家解釋。好的畫家不單要畫畫,還要擔負起啟迪民眾,以糾正以前教育導致的民眾缺乏審美自信。
每次想到這些,我都慶幸,幸好寫作不需要這些。
寫文章也是需要聯絡與溝通,編輯啊出版社啊,但究竟面對的是少數人,不是你所有的讀者。聯絡與溝通對於我來說,是多麻煩和困難的事啊。
寫作成為職業,我也曾暗暗覺得遺憾。我看見一些人,毫無功利心地自由寫作,卻寫得非常好,也非常快樂。這是非職業才有的快樂。
幸好,我現在畫畫是完全的非職業狀態。我一想起要畫個什麼,要出門去哪兒寫生,我都覺得興奮。這種興奮,很難再在寫作中找到了。
最近因為喜歡風景寫生,開始關注印象派的風景大師西斯萊。買到河北教育出版的《西斯萊》。作者叫崔薏萍,寫得非常好。她既非常忠實史料,又寫得平實曉暢。讀後,對西斯萊的命運感慨良久。
西斯萊的畫非常安寧詩意,其實有東方的氣質。對水和天空的描繪非常敏銳。看了他的畫,往往走在外面,我會看著天,忽然說,你看,這天空就像西斯萊的天空,那雲,那雲的陰影,那好些色彩混合的天幕。西斯萊描繪的天空會讓人學會看到不同往日的天空,許多微妙的變化,以前是體會不到的。
只看他的畫,會以為西斯萊是個富有的畫家,心態良好,所以畫面總是那樣平和。
直到看了他的傳記,才知道完全不是這樣。
他貧窮,欠債,時常支付房租和購買繪畫工具都困難,在印象派剛剛出現時,他的畫不被世人理解,在眾人都追捧印象派時,他又被雷諾阿和莫奈的光輝掩蔽。
我看他的畫,有時也不免想,為什麼畫面這麼平實,不搞點衝擊力。但是我欣賞和佩服的也是他的這種偏執,他畫他喜歡的,他畫他的個人趣味。
但人們對衝擊的要求,其實就是市場要求,也是西斯萊貧困潦倒的根源。
畫家面對的這種矛盾,恐怕更勝於寫作者吧。
寫作者可能只是你的作品發表出版得少些,但勉強吃飯還沒問題。畫家也許是基本生存都不行了。
其實說到這兒,就想起了另一類畫家。現在畫家往往小有名氣,就得鞏固自己的地位,於是不停地複製自己的作品,打上自己的符號,靠成批成量,形成影響。許多人用這種方法是成功了的。更多的年輕人,就在各種展覽啊、期刊啊,先是嘗試各類題材手法,一旦哪種被人注意到了,從此就專攻此類,變成一台複印機。當然,我理解,和文字作品可以無限複製不同,繪畫作品一般只會有一幅,他們會認為,這無法對付這個資訊時代。但這還談得上什麼藝術創造,其中還有什麼創作的快樂?
最需要創造的人變成複印的機器,怎一個慘字了得。
我想,他們也許還是有人會像我懷念沒有功利的寫作一樣懷念發自內心的繪畫吧。
我知道許多畫家論尺賣自己的作品,有的是可以提供菜單給顧客點,比如要秋色,或者熊貓,或者牡丹,有的需要跟以前每個主顧保持親密聯繫,以便他們第二次消費,有的去給富商畫像,對方提供一張照片即可,也有的生意太多,自己忙不過來,交由學生先畫,最後自己潤色和簽名即可。
這些還不是那些籍籍無名之輩,多數也算是在國內有點名氣的。
其實我並不想鄙視他們,對於喪失了繪畫的幸福感的畫者,我滿心同情。
西斯萊堅持自己堅持了一生,到老年卻遇到了一個難以逾越的坎。
他由於畫風景和性格使然,他住在郊外,同時由於經濟的原因,他基本不再參加巴黎的社交活動。他的展出機會、售畫機會越來越少,當初共同出道的朋友莫奈等人卻如日中天。他的精神陷入了困境,他認為是曾經的朋友因為他的遠離而打擊報復他。他既憤且妒,日益沉默孤僻,最後在貧困和精神的痛苦中去世。
其實他去世,老友們全力安頓他的孩子,也可明顯得知,他是誤會了他的朋友們。
但如果設身處地,是完全能理解他的。你完全能想像一個老畫家,被世界摒棄在熱鬧之外,而熱鬧中的,都是他年輕時的好友。他是會誤會的。他是會憤怒的。也是會嫉妒的。
但是一位那麼堅持個性,畫面中永遠平和沖淡的人,老了,最該通達的時候,卻陷入這樣的精神困境,真是讓人心痛。
因此,我也多想了一下,有恬淡是不夠的,平和也是不夠的,隱士,不能只是身處郊外,更重要的是精神上的退守。有可退的空間和自由,更有可守的精神。隱士,只能是有強大內心的人才能做的。
作者崔薏萍的文字清新風趣,書裡有一小段文字寫到畫家會面臨的一種困境:
「畫家的畫若是賣不掉怎麼辦?存在閣樓、潮濕的地窖、亂糟糟的儲藏室、堆滿雜物的車庫,或是親友家的牆上。」
我讀到此處,啞然失笑。我因為也在畫畫,所以完全能想像那種場景。是啊,如果畫家每日要面臨這樣麻煩的現實,他又能怎麼辦呢?我們又憑什麼去苛求他們?
我想唯一能提醒大家的是,千萬不要讓孩子去當一個職業畫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