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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緻的法式甜點或日本壽司

我一直覺得女性寫作有一個大忌,就是喃喃自語。很多女性寫作都逃不開這個問題,通常會從頭到尾都充滿囈語,喋喋不休,自愛自憐,覺得自己是天下第一美女,多情多才,同時,男人不是好東西,自己所遇通通非人。

自述式寫作,對於女人非常容易上手。這可能和女性思維方式相關,女人思維直接感性,心理活動細膩紛繁,直接記敘下來似有一點文學性。所以,不少女性一開始寫作就從第一人稱出發,從我出發,直抒心懷,把所受的情感創傷全部放進作品,就容易落入這個泥坑。

因此,很多有文學理想的女作家,會從一開始就避免第一人稱寫作,她們選擇了更理性的角度,選擇了和女人本性更遠一些的距離。

但我驚訝地發現,法國女作家妙麗葉·芭貝裡的《刺蝟的優雅》是個意外。

《刺蝟的優雅》是第一人稱的作品,但完全不是上述的那種女性自戀型小說,那種是蒼白無聊,除了作者外沒人能讀的作品,而《刺蝟的優雅》卻出人意料的有趣。

這首先跟作者設定的人物有關。主人公是個有意思的角色:一個看起來醜陋貧窮的女門房,卻是內心無比豐富,非常有學問的人。她要把自己隱藏在門房的身份裡,為此,還要裝出大眾想像中的門房的樣子,買庸俗的大眾食品,看肥皂劇,說話不講究語法。但其實她有一顆驕傲優雅的心,她讀了非常多的書,熱愛托爾斯泰,關心藝術和電影,自己跟自己討論哲學。

這樣一個角色,再從她的內心出發,顯然,我們就不會看到一般女性第一人稱寫作會呈現出的那種面貌。我們看到的是非常有趣的內心活動。看到女主人公冷靜地旁觀她所處的那幢大樓裡的上流人士,看到庸俗、自私、無情、愚蠢、自大、勢利和絕望。她一邊觀察世界,一邊讀書,一邊做哲學思考。

僅這些哲學思考都十分好玩。這可能跟作者是哲學教授,同時又是女人有關。這些哲學和藝術的思考,碎碎的,嘮嘮叨叨的,從笛卡爾、康德、馬克思,到拉斐爾、魯本斯、霍珀、普魯斯特,甚至到小津安二郎。

這些有趣的流動狀態的思考,導致了這本小說讀起來輕鬆愜意。我想,這本書獲得法國書商獎,銷售超過一百萬冊,跟這種既有意味,又輕鬆好讀有關。

當然,我以為,這本書在法國以及其他西方國家,那麼受大眾歡迎,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書中對東方文化,特別是日本文化的熱愛。

女門房最終遇見了一個能勘破她身份的人,一個日本人。那個人甚至也叫小津,並且還是小津安二郎的親戚。

小津是個優雅的人,有文化,有教養,沒有等級觀念。同時,兩人在思想和興趣上,驚人的一致。小津帶著日本的優雅而來,帶來一個新的世界。

小說裡有大量對日本文化的嚮往和歌頌。讀這本小說的時候,假想自己是個西方人,覺得只有日本才有真正的優雅。這是一個有意思的思維角度。

在小說裡,作者借主人公的絮叨,歌頌日本文化的一切。茶道、推拉門、優雅的女人、山茶花、日本漫畫、日本電影、盆景、不對稱的家庭陳設……

這種對日本的嚮往,並不是作者的個人特質。法國乃至歐洲對日本文化有一種由來已久的傾慕。早在印象派畫家中,就有許多人對浮世繪進行研究和模仿。

哲學家科耶夫說:「日本已經推出一種文雅的、審美的生活文化——文學、戲劇、插花藝術、藝妓、武士——在這種生活文化中,即使沒有『歷史』,也能很好地生活,這是一種由儀式、禮儀、風格、模仿和模擬組成的生活文化。」科耶夫認為,法國與英國的文化與此相比,簡直是沒教養,日本的生活文化是使附庸風雅民主化,日本的模式預示了未來社會。

其實,這也是小說《刺蝟的優雅》的主題。

門房在世人眼裡是粗俗卑賤的,只有日本人小津才能發現她的優雅,才能與她相知。

說到主題,就還要提一下「刺蝟」這個概念。

小說中借桀驁聰慧的小女孩帕洛瑪之口說:刺蝟外表醜陋,包裹得很嚴實,但內心卻細緻優雅。但這絕不是作家對「刺蝟」的全部解釋。要記住,作家是個女哲學教授,她已經在作品中大量地放入了她的哲學思索,她不可能不放入「刺蝟」這個哲學中的經典解釋。

以賽亞·伯林在當初提出「狐狸和刺蝟」的概念時,認為人分為兩類,「狐狸多知,而刺蝟有一大知」。伯林在文中集中討論了托爾斯泰就是典型的「刺蝟」。

《刺蝟的優雅》中,主人公也非常熱愛托爾斯泰,甚至和小津相知也是起源於此。顯然,作者想說,這兩人都是刺蝟,有著大知,他們所鍾愛的日本文化,也是刺蝟。

小說中充滿著這種思考和討論,順滑流暢,繁多卻有些清淺,沒有多少外在情節和衝突,對於一個中國讀者來說,它是標準的法國式的,細膩精緻的。我想,對於那一百萬的西方讀者,吸引他們的,可能是這種有東方感的,對東方文化有些幻想和描摹的況味。

對他們來說,是日本壽司,對中國讀者來說,它卻是法式甜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