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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不遠

眾生之相04

暮色四合時不乾淨的空氣越發濃厚,囂張地霸佔了整座城市的領空,如同煙雲般飄在頭頂,似乎一伸手就能夠摸到,或者一抬頭就有灰塵落在臉上。在溫和無風的日子裡,它們似乎更加沉重,重得如同一塊灰色的布幔,有時恨不得拿鉤子把它們鉤下來,但那是不可能的,它們太大了,又太虛無了,就連同歸於盡地擊破也是妄想,它們就那麼不慌不忙地懸在上空,把煤礦的大煙囪排出的黑煙融進去,把居民屋頂小煙囪的炊煙吸進去,以及這座城市所有排放的氣體統統收納,在一起融合攪拌互相衝撞互相依附,還給居民一股燃燒的味道,吸一下鼻子,那味道瞭然,像是燒焦的塑料,像是烤著的豬皮,像是一件不太好的事情,更像是野火燎原。

但再吸一下鼻子,就什麼都聞不到了,它已經變成了生活的一部分。

他的卡車在廠門口被魚貫而出的工人堵住了,那些礦工還沒換下工作服,探照燈在手裡拎著,黝黑的臉頰上掛著一天的疲累與少許的笑容,他們三三兩兩說些當天的事情,也偶爾與推著車子出門的女工們說些玩笑,他們應該是故意說得很大聲故意笑得很放浪,心裡想著或許明天就走不出這個大門,就要葬身於煤海之下,家裡人哭過之後等著盼著那筆撫恤金過好日子。

他坐在卡車上不止一次地這麼想過,於是有些煩躁地連續按著喇叭,人群終於讓開了一條道路,他的車子緩慢地開出廠大門,在經過門前減速帶時故意讓車子狠狠顛簸了一下,車斗裡顛落的煤灰惹來一陣不滿,他輕快地吹起了口哨。

春天來得遲一些,冰雪剛剛消融得明顯一些,那些熬了一整個冬天的積雪早已喪失了潔白的尊嚴,被一層又一層持續落下的灰塵所覆蓋、滲透,此時一同化作黑色的泥漿,霸佔了整條道路,讓整座城市看起來更加骯髒與頹廢,就如同剛睡醒的妓女和她那永不乾爽的衣裳。

卡車一路向西,穿過一整座新城區到達老城區,他這一路開得極慢,像是好心地不想把泥漿濺到路人身上,他在家門前那矮小的平房前停下車,回頭望見的是一整排同樣的房子,這就是煤礦工人的家屬區,當年剛建成的時候還算排場,可如今一年又一年,馬路修得越來越高,房子卻越陷越低,車子停在房前,車頂都高過了屋頂,那些不太濃稠的泥漿,如果沒來得及流進下水道,就順著台階流到了房門前,有不懂事的孩子用小鍬玩那些泥水,看一眼就滿心地堵得慌。

他把車門鎖上,拍了拍手,還是不太想進屋,於是蹲在門前點了一根煙,本來就看不清的天色,逐漸失去了全部的顏色,就如同這座煤礦城市,黑色就是全部的王道。

他今年二十歲,剛剛接了父親的班,在煤礦上開卡車,父親開了一輩子的卡車,也是二十歲時在煤礦上認識了母親,兩人沒有太多的接觸,只是覺得彼此都適合便結了婚,母親比父親大兩歲,在煤礦搞後勤,每次打飯時多給父親一勺菜,那就是這些年唯一聽過的關於他們戀愛的故事。他有過一個哥哥,三歲時患麻疹,治療不及時,死了,死的時候父親還在運輸煤炭的路上,聽了消息痛哭了一路,隔天繼續紅著眼睛開車。他還有過一個姐姐,四歲時被另一輛卡車撞死,母親當時都快瘋了,拉著卡車司機廝打,父親聞訊趕來,一看肇事司機是多年的老哥們兒,家裡有老有小,肇事司機說,哥你看著辦吧,殺了我都行。父親沒說話,遞給他一根煙,自己也抽了一根,這事就算過去了。這才有了他,算是老來得子,別人都說他父親還算福氣大,父親前些日子還說起這件事,父親說是兒子福氣大,能平安長這麼大也算是命硬。他自己也信這話,畢竟在煤礦上,都是脖子懸在刀口上過日子,即使不下礦井,也覺得處處是危險,這對危險的恐懼或者說是麻木,已經潛移默化地駐紮在人們心中。

他把手中的煙掐滅,長呼了一口氣,走進了屋子。

屋子裡的擺設還算充盈,也還算整潔,母親在廚房裡熬著一鍋湯,水汽撲了她一臉,父親在客廳叼著根煙在弄一盆花,那花快要死了,或者說準備新生,父親拿著剪刀修剪枯敗的枝葉,看他回來「嗯」了一聲,把剪刀放下了,也把叼著的煙換到了手中。他轉身回了自己的房間,把工作服換掉,套上一件灰色的T恤。初春的屋子裡發陰,爐子也沒燒,多少有些冷,他就又給自己加了一件帽衫。

他又回到客廳,父親問了幾句他工作上的事,然後很突兀地把話題轉向了自己的一個老工友身上,說那工友和自己多少年的情誼了,是個老實人,吃苦認干,媳婦也是個能幹的女人,家裡過得不錯。接著又說起說了無數遍的話題,這房子要拆了,這一片的人都要搬進樓房了,自己家能分到一個兩居室的房子,在新城區那邊,秋天差不多就能入住了,就不用再燒爐子了,這爐子這些年都不好燒,遇到壞天氣滿屋子都是煙,嗆得人火冒三丈。

他聽著父親說著這些,沒搭話,打開了電視機,正在播放新聞,他看得認真,父親也就沉默了一瞬,接著突然總結性地感慨道:「等你結婚了,我就啥心思也沒有了。」

他手裡的遙控器沒來由地沉了一下,扭過頭去看父親,父親又點了一根煙,也遞給他一根,他沒接,「不抽。」父親點燃了煙瞇著眼睛道:「我那個老工友家有個女兒,和你同歲,我見過,挺好的,我今天和老工友在一起時還提了這件事,我們都沒什麼意見……」父親說到這裡就適可而止了,等待著他的反應。

他有些驚詫而更多的是不快,他臉色一變,還沒等說什麼,父親卻急忙補充道:「是他先提的。」表情是討好。

「我覺得我還小。」他看到父親表情的變化有些許不忍,挑了一個緩和的語調和理由。

「不小了,我像你這麼大也結婚了。」父親咳嗽了兩聲。

「現在時代不一樣了,我都領不了結婚證。」他想到了法律。

「可以先不領,或者找找人,這都好辦。」這話一聽似乎是已經定了下來。

「可是我都不認識她。」他有些按捺不住了。

「我見過,挺漂亮的,也挺懂事的。」母親出現在門邊,手裡還剝著蒜,「改天帶你見一面,年輕人之間有話嘮,認識一下也不犯毛病。」母親倒是會說話。

「我不見。」他賭氣地回一句,「都什麼年代了還包辦婚姻?」他想著那女生一定是個愚鈍又土氣的人。

「這怎麼成了包辦婚姻呢?就是介紹認識一下,你這麼大了也該談女朋友了。」母親說得理所當然,父親接著母親的話說道:「再說是人家先提出來的,見一下吧,別駁了面子,為這點事傷了感情。」

「是,是,也沒說非成不可,還是看你的意見,沒準那姑娘還看不上你呢?」母親很有招數,和父親一唱一和,多年夫妻,默契十足。

他不再說話,因為找不到一個充足的理由拒絕,他先看了看父親,那渾濁的目光裡是期待,他又把目光轉向母親,母親倒是一直掛著笑臉,他於是沖母親道:「飯做好沒啊?餓死了!」

這一下父母兩個人都放心了,母親轉身回到廚房,「開飯開飯!」父親到櫃子裡找出酒壺,還哼著小曲,他看了一眼電視,裡面還在播放新聞,畫面是一個年輕人的臉,在講述北京的空氣多麼不好,他在心裡笑了一下,按了按遙控器,另一個人在講述一路騎行到西藏,有個隊友死在了路上,他又按了按遙控器,這回是「天氣預報」,南方正下著雨。

他突然問父親:「爸,你最遠去過哪兒?」

父親狐疑地打量著他,「小時候和你爺去過關裡,不過不太記事。」

他嗯了一聲,不再說話。

每座城市都有屬於它的標誌性建築,有名的或是無名的,眾所周知的或是局限於地方的,它們佔據著城市最重要的位置,高大或是莊嚴,美麗或是奇異,在人們心裡掂量幾下,份量很重,或濃得發稠。

那麼屬於這座小城的標誌又是什麼呢?無論從哪個路口進入,首先映入眼簾的永遠是煤礦那高大的煙囪,頂部常年冒著黑煙,煙囪口都燻黑了一大截;還有堆積如山的煤矸石,動不動就滾落下一堆黑石頭;如同高空隧道的輸矸長廊,表面是藍色的彩鋼……其他的,能夠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建築,好像就沒有了,北面倒是有一座山,高是高,但光禿禿的,有一面還被挖出了一個大豁口,裸露的岩石猙獰而囂張,是讓人覺得像是要發生自然災害般的心慌——可惜它不是建築。

這座城市就被那層厭惡所籠罩著,被燒焦的氣味充實著,溫吞地伏在地表之上,而身下早已是一片空洞,或許是由於內部被挖空,讓它已沒有了成長的底氣,新城區陸陸續續建到了高處,居民們陸續向那裡遷移,害怕的也是不遠的將來轟的一聲巨響,城市坍塌下去,所有的時間與過往統統掩埋,還能留下什麼?可能只剩下一段記憶了。

他把卡車開出礦區,門衛室上早年用瓷磚拼貼出的瀑布圖案褪了色,掉下的幾塊瓷磚露出灰白交雜的水泥牆,剛好在瀑布中央,像是瀑布被截了流,也像是瀑布上長了幾塊癬。

今天礦上開安全大會,下午就早下班了,他把車開出大門一路慢吞吞地往南面開,那卡車的姿態已詮釋了他的內心。有個姑娘等待在城南的飯店裡,他們終於還是要見面了。今早母親提醒他買件新衣服,出手大方點,出門前不忘往他兜裡塞了點錢。他此刻低下頭打量了一下骯髒的工作服,想著速戰速決,讓新衣服見鬼去吧。

卡車停在飯店門前,他下車後還是拍打了幾下衣服上的灰塵,在那一瞬間他突然想要有一點禮貌,他在門玻璃上看到自己的灰頭土臉,一下子就少了幾分自信,但手已經把門推開了,一股不鹹不淡的氣息迎面撲來,他咬了一下下嘴唇。

他缺乏自信是有必要的,坐在他對面的女生並不是想像中的愚鈍土氣,而恰好是他所有幻想的對立面,梳著利落的短髮,淡而精緻的妝容,更有一種乾淨的氣質,與這座城市格格不入,他突然就不知如何開口說話了。

女孩倒是笑著打量了他一番,但這一番打量並沒有不敬的意思,「你就這樣和女孩子出來約會?太不尊重人了吧?」

「我……我,對不起。」他發覺自己的木訥與不自在,也為這樣的自己感到懊悔。

「你應該是不想來的吧?」女孩給他倒了杯茶水。他點了點頭。

「和我一樣,那咱們算是同路人了。」女孩喝了口茶水,「那見也算見過了,咱們就再見吧。」女孩起身要走,他覺得有點對不住,覺得這事辦得不妥,於是開口道:「吃個飯再走吧,反正都來了。」

女孩想了想,「也好。」坐下,「那咱們就不算是相親了,那兩個字讓我彆扭。」

「嗯,咱們就是朋友間吃個飯。」他已拿來菜單,自信恢復了一點。

「朋友?這就算朋友了?」女孩故意開逗他,他一下子就窘迫了,「我想,應該算了吧,畢竟我爸和你爸還是朋友……」

「哦,套關係,你還挺市儈的。」

「不是……」

「不是什麼?」

「什麼也不是。」他放棄了。

女孩就笑起來,顯然是得逞了,「我們喝點酒吧。」

他一愣,「好啊。」

女孩喝了酒話有些多,他也有些打開了話匣子,女孩說你覺得在這裡待著有希望嗎?就是說你覺得能看到未來嗎?

他點了點頭,「能。」

「能?」女孩不可置信,「你說你看到了什麼?」

「和父輩一樣,結婚生子,然後一輩子。」

「天啊,你覺得這樣好嗎?這就是你要的人生嗎?」女孩的語氣變成質問。他不說話,喝了一口酒,歎了口氣。

「你沒想過到外面的世界看一看嗎?你覺得就這樣的一生有什麼意義?」女孩點了一根煙。

「想過,可是能去哪兒呢?」他也點了一根煙,深吸了一口,感覺吸到了後腳跟。

「哪兒都行?只要離開這裡!」女孩拍了拍桌子,引起周圍人的側目。

「那你又去過哪兒呢?不過是只有想法罷了!」他很直白地揭穿女孩,女孩一下子就沒了氣勢。

「我承認我只有想法,但是我起碼有不甘,不像這裡大多數的年輕人,覺得接替父母的工作很合理,在這裡生活得也很安逸,覺得就這樣一輩子是圓滿的,是正途。」

「你怎麼知道別人的想法?」

「我和很多人聊過,他們覺得我活得不現實,覺得人生哪有那麼多追求和夢想,所謂的追求夢想不過是不成熟罷了!」

「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苦衷,你不能強求所有人都和你的想法一致。」他停頓了一下道:「那你的夢想是什麼?」

「離開這裡!」女孩堅定地說道。

「然後呢?」

「什麼然後?沒想過然後。」女孩眼睛有些迷離了。

「看,這就很盲目,沒有然後就是很盲目,這不能稱之為夢想,只能說是衝動。」他出乎意料地教條。

「可是我們擁有的資本只剩下衝動了!除了衝動我們還有什麼嗎?等所有都計劃好了就七老八十了,到了那個歲數我也不想走了。」說到這兒她有些喪氣。

他看著她負氣的臉突然有那麼一絲心動,想著該如何安慰她,「我很理解你,因為我也在時時刻刻厭倦這座城市,也在時時刻刻想著出離,只是總覺得一切還沒準備好。」

她的眼睛閃出一道亮光,「真的?你真的也這麼想過?」

他很鄭重地點了點頭,她就又一下子恢復了元氣,把兩個人的杯子倒滿酒,「來,干了。」

兩個人都喝多了,他把女孩扶上副駕駛,藉著車裡微弱的燈光看著女孩紅暈的臉頰和起伏的胸口,喉結滾動了一下。只是這一下就被女孩抓進了眼裡。

「帶我走。」女孩在說醉話。

「去哪兒?」他頭有些暈。

「你開車去過哪兒?」

「沒離開過這座城市。」他老實回答。

「你整天開著車到處轉竟然沒離開過這座城市?」女孩突然大笑了起來,等笑聲停止住像是發號施令一般,「開出這座城市。」

他搖了搖頭。

女孩突然側過身子吻住了他的嘴。

「現在呢?」

「開出這座城市!」他啟動車子喊道。

「去哪兒呢?」女孩側著身子看他。

「管他去哪兒呢!」他掛上擋位,鬆開離合器,車子開動了。

車子有些醉了,歪歪扭扭的,女孩迷迷糊糊地附和道:「管他去哪兒呢,反正明天還遠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