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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見炊煙

眾生之相03

他那天要去另一個地方,在路過村子後面的路口時,看到自己的祖母了,祖母站在路邊,不知在做些什麼,灰白的頭髮被風吹亂了。他急忙叫司機停下車子,跑到祖母身邊,摸了摸口袋,發現只有幾顆糖果,他便把糖果塞進祖母的手中,說等下午回來再來看她,可是下午乃至晚上,他被其他事情耽擱了,失了約,後來聽別人說,那天祖母一直在路邊等到了黃昏,羊群歸來,炊煙升起。

他說,我給你講個故事吧,是關於自己的,也是關於祖母的。

他和祖母住得並不遠,兩個小時左右的車程,但在鄉下人或是祖母的眼裡,那段距離著實漫長得有些讓人心累。那地方的鄉下人,去過最遠的地方也就是縣城了,每次去之前都要好生打扮,穿上最好的衣服,如同盛大的節日,還要很好地掌握時間,每天只有一班車通往縣城,下午四點之前就要趕回來,而實際在路上的時間,也只需要二十分鐘。有些特別節省的人,寧願走上一個多小時去縣城,在夏天的時候還好,可到了冬天就會變成一件非常艱苦的事情,但話說回來,冬天一到,幾場大雪就會把路全部封死,就是不願走路也沒有車的。有些人家日子過得比較守舊,還留著馬車驢車,這個時候就派上了用場,弄一捆稻草,鋪一床棉被,男人坐在車頭趕車,女人窩在棉被裡,不知羨煞了多少趕路的人。

他前些年也曾坐過一次馬車。那次他回來看望祖母,在鄉下住了幾日,要走的時候雪卻封了路,可他早已訂好了火車票,不走就來不及了,於是他把自己捂得嚴嚴實實的,帽子手套圍巾齊上陣,他覺得只有一個多小時的路程走一走就到了,卻怎麼也沒想到,剛走了一小段路就累得不成樣子,那積雪太深了,每一步都幾乎淹沒膝蓋,那風太硬了,僅露出一小部分的臉頰如同刀割一樣疼痛,而睫毛上早已結滿了霜。他弓著背迎著風,亦步亦趨地往前行走,背上的背包就要把他壓垮了,他一個踉蹌摔倒在地上,乾脆就坐在雪地上大口喘氣,而風又藉機灌進了嘴巴,他就要不知如何是好了。

他在風聲中聽到了一串鈴鐺的聲響,抬眼望去,不遠處出現了一輛馬車,那馬匹嘴裡冒出的熱氣一陣又一陣地被風吹散,他急忙站起身沖馬車揮了揮手,主人勒停了馬,甩著鞭子讓他上車,他凍得直哆嗦的嘴巴只會一個勁兒地說謝謝,鑽進棉被裡的時候眼淚差點掉了下來。

這輛馬車的後面沒有女主人,車主說他是要到縣城裡接媳婦,媳婦離家一年多了,終於要回來了。車主從懷裡掏出一瓶二鍋頭,自己抿了一口,又把瓶子遞給他,「喝一口吧,暖暖身子。」

他接過來喝了一大口,從喉嚨一直辣到心間,他那被風霜迷住的眼睛裡,是一片茫茫的雪原,除了白色,什麼也沒剩下,那過分純淨的白色,彷彿是一面鏡子,連太陽都映射到了上面。

風聲、馬蹄聲和那馬脖子上悅耳的鈴鐺聲,以及車主時不時的揚鞭聲,在他耳朵裡迴盪,蕩過了整個冬天,一直蕩到往後的很多年,現在還能隱隱約約地聽見。

他小時候有很長一段時間住在鄉下,和祖母住在一起,卻整天像個野孩子似的到處跑,祖母從來不太拘束他,只是在開飯的時候站在門前呼喚他的乳名,一遍又一遍的,如果長時間聽不到他的應答,祖母便會來到巷口呼喊,那樣整條街的人就都能聽見,人們一傳二二傳三地找到他,他往家跑的時候就能聽見一路的埋怨聲,「這孩子真不聽話。」可到了家裡祖母卻一句責備也沒有,只是打上一盆水,抓著他的手往上打香皂,那時他總會抱怨祖母的手太用力了,他的手都被弄疼了,可是祖母仍舊不肯鬆手,直到把手洗乾淨了才放他到飯桌前,看著他狼吞虎嚥地吃飯,自己再慢慢地拿起筷子。

祖母那時養了幾隻鴨子,那幾隻鴨子很爭氣,下了很多蛋,祖母把鴨蛋都醃製在罐子裡,每頓飯煮一個,把冒著油的鴨蛋黃挖出來給他吃,自己吃蛋清,他那時並不懂得感恩,只覺得那是理所應當的事情,大人就該讓著孩子。

祖母住的是土坯房,灶台在屋子裡,變天或是無風的日子裡,火不好燒,一做飯整間屋子便灌滿了煙,祖母把門敞開,讓煙能夠盡快地跑出去,而自己卻被嗆得滿眼淚水,還不停地蹲在灶坑前吹火,他就站在院子裡看著祖母佝僂的身姿,一邊攆鴨子玩一邊抱怨祖母動作太慢,自己都餓了。祖母就一邊抹著眼淚一邊說,「別急嘛,好飯不怕晚。」

祖母最常做的是「鍋出溜」,那實際就是一種蛋餅,有時用雞蛋有時用鴨蛋,把蛋、水和面攪拌成糊狀攤在鍋裡,兩面煎,一張餅有半個鍋那麼大,又薄又軟。祖母把「鍋出溜」用菜刀切成一小塊一小塊的,盛在碗裡連同筷子遞給他,他就站在院子裡哧溜哧溜地吃,那蛋餅太燙了,每吃一次舌頭都要疼好幾天。他也有吃膩的時候,就端著碗跑到巷子裡,把蛋餅分給其他的小孩子吃,然後把空碗遞給祖母,說一句謊話:「飽了,撐死我了。」其實這小把戲根本瞞不過祖母,每當這時候,祖母就很久不做一次「鍋出溜」,直到他饞了忍不住向祖母撒嬌說想吃時,祖母才會再做一大鍋,讓他吃個夠。

祖母這個人心很細,凡事都逃不出她的眼睛,他有時被欺負了回來也不敢說,只是老老實實地吃飯,那祖母肯定就會刨根問底弄出個究竟,然後拉著他去找那家的大人要個說法。但當他一回來就主動地絮絮叨叨說自己被欺負時,祖母反而不動聲色了,就用眼睛直勾勾地望著他,越望他越心虛,就閉上了嘴巴,明明是他先欺負的人家。他不說了祖母也不重新起話頭,這事就算過去了,可當被欺負的孩子家的大人找上門時,祖母總是能三兩句就把人家勸回去,實在勸不回去就從兜裡掏出手帕包著的錢,讓那孩子買根冰棍吃。他在那些時候是不敢出來的,就趴在門縫上或是窗戶裡偷看,看著祖母小心翼翼的背影,回來後仍舊不動聲色地忙裡忙外,於是,他很長一段時間就再也不敢惹麻煩了。

那個時候他覺得祖母是神秘的,威嚴的,無所不能的,只可惜祖母不認字。

祖母雖然不認字,但錢可算得精明,賣糧食賣鴨蛋幾斤幾兩多少錢一個張口就來,從來都不會算錯,有些狡猾的小販想要忽悠她,那門也沒有。他跟著祖母去趕集,他吵著要吃核桃酥,祖母問一下多少錢一斤。「一塊五。」小販回答。「便宜點吧,一塊三吧。」祖母央求,小販不肯,非要一塊五,愛買不買。祖母說那就稱三斤吧,三斤四塊五,祖母左摸摸右摸摸,只掏出四塊錢來,「就五毛錢,抹掉吧。」祖母兩手一攤,小販擺擺手,算了算了,祖母把核桃酥遞到他手中,拉著他的另一隻手就走,走了老遠了才道,「還不就頂一塊三?」捋捋頭髮,兀自笑了起來。

他那時候吃著核桃酥,也笑了起來。

他有時也會教祖母認字,祖母帶他去放鴨子的時候他就在池塘邊顯擺自己,背誦古詩:「鵝鵝鵝,曲項向天歌,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祖母就說:「咱這放的是鴨子,背誦個鴨子的詩。」他背不出來,就眼珠子一轉使壞,在地上寫了一個「鵝」字,問祖母念什麼,祖母當然不認得,他就很得意地說這個字念「鴨」,鴨子的「鴨」。祖母就會很驚訝地說,「原來這麼寫啊!」他就背著手學老師的模樣,「你和我一起念,鴨,鴨子的鴨。」祖母竟也跟著念,他看著祖母認真的神色忍不住哈哈大笑,祖母也就跟著笑,那群鴨子就在池塘裡撲騰著翅膀嘎嘎嘎地叫起來,濺了他倆滿身的水。

他長大後回憶起來,覺得這些也就是童年的全部了吧?

他如今每次回去看望祖母,最頭疼的就是該買些什麼,其實他也知道祖母不在意這些,可什麼也不買的話總覺得不對勁,或是說過意不去。前幾年還好,祖母的左腿患了風濕,他只要回去就會買一些治療風濕的藥物,有時是中藥有時是西藥,還會在網上收羅些新奇的治療風濕的儀器,那時其實也真的說不上是盡心盡力,也不去計較到底有沒有療效,只是覺得這樣做心裡會舒服些,或是說不去自責,那樣子就像是做給別人看的似的。

後來祖母的風濕有了起效,是喝一種什麼中藥泡的酒,每天一小杯,緩解疼痛,但祖母每日出門還是要靠枴杖,那枴杖的把手已經被祖母的手摩擦得光滑油亮。而他,也就不再買任何的藥物了,就是買祖母也不吃了。「是藥三分毒,我還想多活兩年。」她是這麼說的。祖母的口氣仍然強硬,但他卻清楚地聽到了蒼老的味道,只有老了才能學會眷戀。

他在之後的幾年每次回去都是買些水果,或是打電話問祖母想吃些什麼,祖母大多數的時候都說什麼也不想吃,這他就難辦了,在超市裡逛了一圈又一圈,就是拿不定主意,最後只好像征意義地買一些水果,大多數是香蕉和葡萄。祖母前些年牙都掉光了,配了一副假牙卻也不怎麼喜歡戴,就放在一隻盛滿水的碗裡,他每次回去看到都有一種莫名的感覺,就像是活生生地吞了一個雞蛋,噎得想要流眼淚。

香蕉和葡萄買的次數多了,祖母也就不愛吃了,每次他住上幾日,總是催促祖母,「你吃啊,快吃啊!」可祖母就是不吃,一邊擺著手一邊說:「吃不下,吃不下。」他就讓祖母把水果分發給巷子裡的孩子,祖母卻又不捨得,於是等到他離開的時候香蕉和葡萄都爛了,他以後也就不再買這些東西了。

他近幾次回去由於太匆忙,什麼也沒買,只是臨走時塞給祖母幾百塊錢,讓她自己買些喜歡吃的東西,祖母並不拒絕,可也不歡喜,他看著祖母把錢包進手帕裡才登上車,祖母就站在車子外面衝他揮手,車子很快地一轉彎,祖母就消失不見了,他竟會鬆一口氣,像是又完成了一項任務。

後來由於工作關係,他調職去了外地半年,再回來的時候覺得祖母一下子老得不成樣子,原來那個神采奕奕的老太太不見了,站在門前等著他的是一個步履蹣跚目光渾濁的老人,看見他只是微微地一笑,不再像從前那樣咧開嘴巴說,「我孫子回來啦!」他在那一瞬間就有了想哭的衝動,他不明白時間怎麼會在祖母身上流逝得那樣快,他也沖祖母笑了笑,低著頭走進了屋子。

聽家人說,祖母這半年來身體突然就不好了,精神也恍恍惚惚的,還經常認錯人或是根本不認人了,去醫院檢查過,醫生說是老年病,不用費錢再治了。

他們說話的時候祖母仍舊站在院門前,瞇著眼睛看太陽,「那她還認得我嗎?」他不放心地問道。

「認得認得,家裡人還是都認得的。」家人寬慰他,他就又走出去攙著祖母,讓她回屋來,可是祖母不回來,「讓我再待會兒,待一會兒。」她的語氣裡滿是請求,他也就不忍心強迫祖母,只好陪著祖母在院門前一直站到黃昏,家裡人出來喊吃晚飯了,祖母才緩緩地轉過身子,衝他笑了笑,「吃飯,吃飯。」

祖母現在吃飯像個小孩子,總是不能認真地把一碗飯吃掉,她吃兩口就要歇一會兒,擺弄擺弄筷子或是挪動挪動椅子,家人又哄又命令地才勉強讓她把飯吃完。她現在每天都戴著假牙,就連睡覺時也不摘下來,家人想給她刷一刷假牙也不能完成,任性得很。

那天夜裡他和祖母睡在一個屋子,祖母睡覺之前悄悄地從櫃子裡掏出一個布包,裡面全都是錢,她一邊數一邊嘀咕:「這都是我孫子給我的。」他瞬間就明白過來,那些錢全都是他給祖母的,祖母不捨得花都攢了下來,祖母數錢數得很認真,其實也根本沒有多少錢,但祖母就是一遍又一遍地數,數完還神秘兮兮地對他說,「有小偷的,我可不能讓他們把錢偷走。」他在那一瞬間就紅了眼眶,「奶奶,您認識我嗎?」他顫抖著問道。

祖母仔細端詳著他,很久才恍然大悟道:「這不是我孫子嗎!你啥時回來的?」說著上前就摸他的頭,他握住祖母的手道:「剛回來,剛回來。」

祖母就把他的手反握住,開始和他講事情,但講的都是過去的事情,猴年馬月的,他從來都沒聽過,但他可以在這些故事中看到年輕時的祖母,是很年輕很年輕的祖母,那時沒有他也沒有他的父親,甚至祖母和祖父也不認識,可他就確定了祖母口中的那個姑娘就是祖母自己,就是眼前這個垂垂老矣的人,臉上佈滿了歲月。

那天夜裡睡覺的時候,祖母把身上的衣服脫得精光,她現在已經不知道羞恥也不屑於羞恥,她就在他面前一絲不掛地鑽進了被窩,很快就睡了過去,而那晚的他卻失眠了,聽著夜裡蛐蛐的叫聲和窗外投進來的月光,竟掩面痛哭。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哭,那種感覺說不好,就像是她就要離開我了似的,還是那種眼睜睜又無能為力的,我控制不住自己,我已經努力在忍了,我把臉埋進被子裡,聞到的全都是她的味道。」他說這些的時候把頭扭向了窗外,窗外是一群南飛的大雁,匆匆忙忙的,在雲下,秋草就這麼黃了。

他在家住了幾日就離開了,臨走的時候是個黃昏,牧人趕著羊群歸來了,家家炊煙升起,他的車子停在村口外,他走在前面,祖母跟在後面,和他當年離開村子時祖母送別他時的情形一模一樣,只不過那時他還是個孩子,還沒有這麼高大,影子也沒有這麼長,他背著一個小小的背包一蹦一跳地,還回頭對祖母說,「我會經常來看你的。」那時祖母就笑了,笑得又欣慰又不捨。

現在的他上了車子,想要和祖母說些什麼又不知道說些什麼,祖母今早起來又不認識他了,可是她為什麼要跟過來送自己呢?他不明白也猜不透,他沖祖母揮了揮手,車子就開了,可就在那一瞬間,他透過車窗看到祖母流下了眼淚,和背後一整個暮色融為一體。

「祖母有風流眼,迎風就愛流淚。」他最後這麼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