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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癡》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癡》中的李奧夫·梅什金公爵可暫與耶穌比較。的確,可以這樣比較。如果一個人抓住了一個奇異的真理,又將思索與生活合而為一,以致孤立於週遭的人群中,成為一切的敵人,這樣的人便可以和耶穌相比。除此而外,梅什金與耶穌之間的類似並不十分顯著。我還注意到一個特徵,一個重要的特徵,那就是梅什金頗有耶穌的風味——膽怯的純潔。對性與生殖的隱秘恐怖,是“歷史上”的耶穌、《福音書》的耶穌所不可或缺的特徵。這特徵已跟他世俗的使命緊密相結合。像雷南的耶穌形象那樣,連極其表面化的耶穌像,也未遺漏此一特徵。

但怪得很——梅什金與基督的比較儘管向來不能引起我的共鳴——我發覺我無意間已把這兩個形象連接起來了。它引起我的注意,是後來的事,而且是因為一些極微小的特徵。有一天,當我想起白癡的時候,我發覺我總是先從枝枝節節的地方想到白癡。思考到他時,心裡閃爍般浮現的第一個剎那,就有他出現,而且是出現在毫無意義的特殊場面。想到救世主時亦然。當某些聯想使我想起“耶穌”的時候,或透過耳朵或眼睛接觸到耶穌這個字的時候,在第一個閃耀中,我看到的絕不是荒野裡的耶穌,正在施行奇跡的耶穌,或復活時的耶穌,而是在客西馬尼花園啜飲孤獨的最後之杯,或為了必然之痛苦與較高邁的新生之痛苦,而撕裂其靈魂時的耶穌。這時,耶穌像可憐的孩子尋覓著最後的慰安,並環視諸弟子,在絕望的孤獨中尋求些許溫暖,人的接觸與一些美好的氣氛——但,弟子們沉睡了。他們躺著沉睡。莊肅的彼得、可愛的約翰,這些善良的人都沉睡了。耶穌以善意和愛永遠相信他們。耶穌以他的思想,至少以部分的思想傳達給他們。就好像他們瞭解他的話一般,他似乎已把他的思想真正傳給了他們,喚起了共鳴,或者在他們之中發現了瞭解、親密與結合。目前,在這難以忍受的瞬間,他回顧這些夥伴,這些他在世界上唯一擁有的事物。他完全開心了,完全成了一個人,成了一個苦惱的人,所以,現在他可以像以前那樣盡可能接近他們,並在弟子們的任一蠢話中、任何不雅的舉動中發現慰安與鼓勵——可是,弟子們都不在了,都睡了,而且打著鼾。這可怕的瞬間是通過怎樣的途徑來的?我們可不知道。但從少年時期,它已深深地滲透到我的肺腑之中。如前所述,想到耶穌時,這瞬間的記憶必然隨之而起。

想到梅什金時,也有這種畫面出現。想到他,或想到白癡時,最先閃爍而出的即是乍見似乎並不重要的瞬間。而且是跟耶穌一樣難以令人相信的完全孤立與悲劇性孤獨的瞬間。我所說的場面乃指:公爵在派夫洛夫斯克鎮萊伯地耶夫家癲癇發作後數日,病態逐漸好轉,葉伴琴全家人來訪問他的時候。這時,在那明朗優雅但隱含緊張與窒悶的群眾中,突然有一群年輕的革命家與虛無主義者闖了進來。能言善道的青年伊波裡跟他稱為伯夫裡什契夫之子的男子、“拳擊家”和其他男子一齊跑了進來,這場面著實令人不快,叫人覺得可憐、生氣又作嘔。在這場面中,褊狹而走入魔道的青年顯現了令人無可奈何的惡意,像站在燈光耀眼的舞台上,赤裸地佇立著。他們的每一句話,一方面因為它對善良的梅什金所產生的影響,一方面則因它殘酷地暴露並傷害了說話人自己,使人產生了雙重的痛苦——在小說本身,我所指稱的場面,並不重要,也未特別有力,但怪異卻令人難忘。一方面是社交性的人群、優雅的群眾、善於交際的人物、豪富、有權有勢的人、保守主義者;另一方面則是只知反抗、憎恨因襲、不知天高地厚的狂暴青年,與不知顧忌、無賴、野性、理論上雖屬理性主義卻乏善可陳的愚蠢青年——在這兩派之間,公爵孤立而坦誠,雙方都以批判的眼光和極度的緊張觀察他。這情景如何結束呢?是這樣結束的:梅什金興奮地犯了兩三個小錯誤,卻採取了善良天真的態度,微笑地接受難以容忍的事,對極其無恥的行為也能無我地回答,並將一切罪過放在自己身上,一眉挑起——由此,他完全失去了立場,被大家瞧不起——但不是所有的派系都這樣瞧他不起。不只跟老年人敵對的青年人如此,老年人亦如此,雙方都如此!大家鄙棄他。他踩了大家的腳,傷了人的感情。一時之間,因階級、年齡與主義而形成的極端對立消失了,大家都同樣憤激,甚至完全一致地忽視了他所內含的唯一純粹性。

這個白癡為何無法在他人的世界中漫步?為何沒有一個人瞭解他?雖然大家都以某種形式愛他,他的溫和也為眾人喜愛,甚或視之為楷模。是什麼因素將這個怪人拖離了其他的人、一般的人?他們為什麼要杯葛他?為什麼非要如此不可?他為什麼會遭遇到為世人,也為弟子所背棄的耶穌同樣的命運?

這是因為白癡有不同於他人的意見。但這並不是說,他的意見不像他人合乎邏輯,或者他有比他人更孩子氣的聯想。梅什金的思考,我稱之為“魔術的”思考。他——這個溫和的白癡,會否定他人的整個生活、整個思考與感情,以及整個世界與現實。現實對他來說是與眾不同的。他人的現實對他完全像影子一般。他看見全新的現實,要求全新的現實,因此在這方面,他就成為大家的敵人了。

有些人尊重權力、金錢、家庭或國家種種價值,但梅什金並不尊重這些。不過,這並不是他與他們之間的差別。也不是說,他代表精神,他人代表物質。對這個白癡來說,物質也是存在的。他雖然未必認為物質重要,但畢竟還是承認它的意義。他的要求與理想不是禁慾的、印度式的,也不是因為傾向於自我肯定而陷於自我滿足的精神性,以致脫離了外觀的現實世界。

啊,為了自然與精神的雙方權利,為了兩者相互作用的必要性,梅什金只有跟他人協調。但,自然與精神這兩個世界同時存在,也擁有同樣的權利,對他人而言,這只不過是知性的命題,但對梅什金來說卻是生命!是現實!僅此並不能清晰表現其意義。現在再嘗試一些不同的表現方式。

梅什金也是一個相當聰慧的人,但因他是白癡,是癲癇病患者,所以比他人更直接地接近潛意識界,由此,才能把梅什金跟他人區別開來。對他來說,最高體驗就是那曾經品味過若干次的最高敏感與洞察洋溢的半秒鐘。也就是說,魔術的能力已在剎那之間,剎那的輝耀之間,成為世上萬有的根源,它能共感一切,能與一切同苦,又能瞭解並肯定一切,這種魔術的能力對他來說就是最高的體驗。在這最高體驗中,有其本質的核心。他既不是因讀魔術與神秘的智慧而瞭解,也不是因研究魔術與神秘的智慧而感歎(雖然在極罕有的剎那間曾經如此),而是實際去體驗。他不僅只有稀貴顯明的思想與意見,而且曾經一次或數次駐足於肯定一切的奇異界限中。在此,就是最疏遠的思想也是真實的,所有與這類思想相反的東西都真實不虛。

這就是他可怕之處,也是他人所不能不害怕的地方。他不是全然孤立,整個世界也不是反對他的。在此,偶爾也有一些人會從情感上去瞭解他,這些人是極其可疑,已涉足險境的危險人物。他們就是羅格辛和娜斯坦西亞。梅什金是純真的人,溫和的孩子,他能獲得犯罪與歇斯底里女人的理解!但,這個孩子絕不像外表那樣溫和。他的純真不是好好先生的純真。人們怕他是有道理的。

我說過,白癡對一切思想都曾偶爾接近到覺得與其相反者皆真實的界限上。換句話說,他已經感受到:任何思想、法則、特徵與組織從某個極點觀之都是真實而正當的——而且,一切的極都有相反的極。觀看世界,設定一個有序的極,並採取一個立場,是一切組織、文化與道德的首要基礎。凡是覺得精神與自然,善與惡都可在極短的剎那轉換的人,就是一切秩序的最可怕敵人。因為從這兒會產生出秩序的相反物或混沌。

回歸到潛意識界與混沌的思維,會破壞所有的人類秩序。就《白癡》而言,我們可以說,他在對話中有時只能說真話,真話之外,什麼也不說,他是一個可憐的人,此語誠然。一切皆真,一切皆可肯定。為了整理世界,達到目的,並使法律、社會、組織、文化與道德皆成為可能,與肯定相對的否定也是需要的。世界必須在對立中分為善與惡。即使一切否定、禁忌與“惡”的最初設定方式都毫無章法——只要它成為法則,導生出結果,成為一切思想與秩序的基礎,就會變成神聖。

人類文化所顯現的最崇高現實就是,世界已被分化為明暗、善惡、可否。但對梅什金而言,最崇高的現實就是,一切規則皆可變換,相反極皆以同一權利存在的奇妙體驗。《白癡》最後導入了潛意識界的母權,而揚棄文化。他沒有搗毀法律的規制,只背離它,並暗地裡寫出相反的東西。

秩序的敵人、可怕的破壞者,並不以犯罪者登場,而以洋溢著天真、優雅、誠摯與無我的可愛羞怯人物登場。這就是這本可怕的書的秘密。陀思妥耶夫斯基透過深邃的感情把這種人描繪成病人、癲癇病患者。新的事物、可怕的事物與不確定之未來事物的代表、可預感的混沌的先驅,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而言,只要是病人,都是可疑的人物與贖罪的人。羅格辛如此,娜斯妲西亞如此,四個卡拉馬佐夫兄弟也如此。他們都被描寫為不合常規的人物,也被寫成異常的例外者。但我們對他們的不合常規與精神病卻泛起神聖的敬意,有如亞洲人對瘋子所施予的尊崇。

值得注意、奇異、重要、宿命的事,並不是因為在18世紀五六十年代俄國某些地方,描繪了天才癲癇病者這類空想,創造了這類人物。重要的是,這些書已逐漸被歐洲青年視為重要的預言書。奇異的是,我們注意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這些罪犯、歇斯底里的病人和白癡,跟我們注視其他暢銷小說的罪犯與白癡的態度完全不同。我們畏縮地瞭解他們,奇妙地愛著他們,我們也在自己身上發現跟這些人相近似的某些東西。

這不是緣於偶然,更不足基於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中的外在關係與文學因素。他有許多驚人的特徵——就目前高度發展的潛意識心理學而言,他可說是先驅人物——他的作品不是因高度識見與技巧表現而令我們讚歎。在基本上也不是因我們熟稔的世界的藝術性里程碑而叫我們佩服。我們覺得他的作品是預言的,也覺得他的作品已事先反映了這幾年來歐洲所面臨的解體與混沌,但是,彷彿沒有一個人會認為這作者的人物世界是一理想意味極濃的未來形象。我們甚至在梅什金或其他人物身上都未感受到“你必須如此”的典範特性。我們所感覺到的是這種意義下的必然性:“我們必須通過,因為這是我們的命運!”

未來雖然不確定,但這裡所顯示的道路卻井然有序。這已意味著靈性的新立場。這條道路已越過梅什金向前展開,並要求“魔術的”思考與混沌的容納,又要求回歸無秩序的世界,重回潛意識、無形物、動物與動物的背後,也要求回到一切的根源。但這不是為了停頓,也不是為了動物與原始的泥沼,而是為了採取新的方向,並在我們的存在根源找出遺忘的衝動和發展的可能性,從事新的創造,建立價值,並瓜分世界。任何綱領都不會指導我們去發現這條道路。任何革命都不會為我們敞開通往此路之門。只有自己獨自去走。我們任何人在一生中都會有一個時刻站在梅什金的界限上:以前的真理宣告結束,而新的真理則已開始。我們任何一個人在一生中都會有一次在剎那間於內心體驗到梅什金獲得洞察之明的數秒體驗,與陀思妥耶夫斯基面對死刑,由之復甦而獲得先知之明察的數秒體驗。

(191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