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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序

一提起赫爾曼·黑塞,在台灣大概很多人都知道。他的主要作品大都已譯成中文,從這些中譯本中,我們可以認識黑塞是怎樣的一個小說家,不過卻很少人知道他也是一個博覽群籍的愛書人。他不僅喜歡讀書,而且能把所讀的書跟自己的生活和時代連結起來。就這一點來說,黑塞實在是一個善於讀書的人。

這本書可說是黑塞讀書經驗的結晶。在《世界文學文庫》(Bibliothek der Weltliteratur,1929,中譯本改為《如何閱讀世界文學》)中,他依據自己的讀書經驗為我們列出了一系列讀來令人心領神會的世界文學書目,其中包括東西方的各類經典之作。在東方的書籍世界中,黑塞讚揚印度典籍,也稱佩中國文豪的作品。他說:“15年間,對這些中國典籍,我的喜悅有增無已,大部分時間,我床邊總放有其中的一冊。印度人所欠缺的,在中國典籍中都非常豐富,其中充滿了崇高精神與純真生活之樂的交流。”總之,黑塞閱讀的範圍絕不褊狹地局限於西洋典籍,更擴及於他所能觸及的東方文豪之作。由閱讀如此豐富廣泛的人來介紹世界文學中應讀的書,應該是很切合人們需要的。

世界文學是一個豐富無比的寶庫,然而正由於太豐富了,往往不知如何下手才好。如果能擁有一把開啟這寶庫的鑰匙,當然是眾所切望的。可是,這是一件極其困難的工作。博學多識的文學史家所寫的作品,雖具有圖書目錄的功能,卻難以開啟文學的寶庫,因為文章如果趨於客觀,則寫來往往缺乏魅力,不能提供切要的暗示;若流於主觀,又難以收束,易跑野馬,所以比較慎重的學者都不願冒險撰寫《世界文學入門》之類的東西。另一方面,喜歡讀書的人所寫的東西也未必能令人十分相信。但黑塞卻身兼作家品質與人性睿智,同時又是一個博覽群籍而能心領神會的善讀者,他不以學者的立場,而以輕鬆自適的心境,憑借自己可信靠的知識,以細膩靈慧的筆致跟我們細談世界文學,誠如他自己所言,他的態度並不客觀,我們當然也不期望從他那裡獲得客觀的知識。如果能經由他的讀書觀和世界文學觀,自我鍛煉出一把開啟世界文學的鑰匙,那種喜悅將是無與倫比!因此,我們不必去追索黑塞所開列的書目是否妥切,而應努力去透視黑塞如何將書籍世界化為自我世界,以建立適合自己脾性的書目。當然,黑塞的書目是透過他的心眼,而非單純地靠他肉眼開列出來的。若能依據書目去嘗試閱讀,必能有所收穫。可惜的是,在這長長的書目裡,除中國典籍外,其他語文的中譯本實在太少了。

《世界文學文庫》除了開列書目外,黑塞還告訴我們閱讀的方法。在第一章裡,他已明白地說,讀書是一種精神活動,一種自我完成的努力,“盡量多讀多識,而更重要的是自由地,依個人意志選擇我們空閒時能沉溺其中的傑作,以瞭解人類所思、所求之廣闊與豐盈;對整個人類的生命與振動產生多彩的共鳴,這就是一切生活的意義。”

而閱讀世界文學的基本前提是“能夠先認識自己,進而認識對自己有特別作用的作品”。如何達到此一前提呢?黑塞在第三章現身說法地展示了自己在書籍世界中的體驗過程。

對於讀書體驗,黑塞不僅在《世界文學文庫》中有所陳述,在《書的魔力》(Magie des Buchs)和《我愛讀的書》(Lieblingslektüre)中也有翔實的記載。在《書的魔力》裡,黑塞提示我們進入書籍世界的方法,尤其注意童年時期的傾向。在《我愛讀的書》裡,他陳述自己如何從德國文學踏入中國文學與日本文學的殿堂。

讀書不是為了華耀自身,而是為了把書籍世界化為自我世界,使之成為自己的血肉。沒有血肉的文學批評充其量只能給予外在的知識,無法使自己與批評的對象水乳交融,產生源自心靈的震撼感。現代的文學批評太形式化了,外表縱然堂皇有致,內裡卻貧乏枯窘,所以如此,蓋因批評者為求客觀,往往自我疏離於對像之外,以致無法與對像產生共鳴。黑塞所強調的卻是書與自我的內在統一,所以他的文學評論絕不是客觀的分析,而是“隨感”式的統合,也就是說,他將自我(包括“個我”與“社會我”)與書籍融合為一,然後再從中超拔出來,利用隨感的筆調,將真正與己密合的地方陳述出來。他談《白癡》、談《卡拉馬佐夫兄弟》都是利用這種方式,讀來令人有火辣辣的震撼感。

尼采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預示了未來世紀的虛無,意欲創出立足於大地的超人。而黑塞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後德國青年迷失方向的當口,借尼采塑造的查拉圖斯特拉,以先知的口吻,批判德國的國家主義(或社會主義),模仿尼采宣判“上帝已死”的形式,宣告“國家主義已沒落”,而要求德國青年在未來的時代(魏瑪共和時代)裡應先認知自己。他說,只有凝視自己和命運才能湧現真正的力量。蝟集在無我的群眾中,聽聞群眾演說家的演說,是逃避自我。要認知自己,只有身處孤獨之境,因為孤獨是回歸自我、否定權威、建立自主權的力量。總之,黑塞所欲創出的人性圖像,是基於自我,肯面對自我的民主主義。他對無個我的社會主義(或國家主義)與荒涼無人的民主主義是採取批判態度的。黑塞如果沒有把尼采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化為自己的血肉,就無法如此惟妙惟肖地借用查拉圖斯特拉的形象,寫出《查拉圖斯特拉的重臨》(Zarathustras Wiederkehr.Ein Wort an die deutsche Jugend,1919),而展示出“國家主義已沒落”(上帝已死)的社會圖像。雖然他這個預示在現實上是失敗了,但在與書籍世界血脈相連這一點上似乎是相當成功的。

其餘諸篇,抒情性比較濃厚,《我的童年時代》(Meine Kindheit)寫於19歲,記述他童年時期在草原上享受孤獨的喜悅,沉湎在母親童話故事中的情景,以及他反抗父親而漸趨成長的過程。全篇充滿唯美的感傷氣氛。《學生時代的回憶》(Aus meiner Schülerzeit,1926),記述他學生時代所敬愛的兩個怪老師,旁及讀書過程,他認為一個人擁有衷心敬愛的老師,也就是成長最迅速的時期。《人生之歌》(Das Lied des Lebens),記述自己懷疑厭世之心境。《我的自傳》(Kurzgefasster Lebenslauf)開頭部分,故意模仿歌德的《詩與真實》,多少有點遊戲筆墨的味道,但全篇充滿對人道主義的真誠熱愛,同時也表現出人生與文學不肯妥協的省察,可視作黑塞的人生論與文學論,這幾篇雖是抒情回顧的文章,但以黑塞所謂“閱讀世界文學先要認識自己”的觀點而論,與他喜好的文學書籍實是息息相關,如果承認閱讀世界文學應從幼年時代開始探求,那麼,這幾篇文章也顯示了黑塞選擇書籍的傾向。如將這些抒情性極濃的篇章與《如何閱讀世界文學》第三章及《我愛讀的書》參閱,當可獲益良多。

本書所收各篇,除《書的魔力》出自金溟若先生手筆之外,都由譯者根據高橋健二的日譯本譯成,其中《如何閱讀世界文學》與《我的自傳》兩篇還曾參考石丸靜雄的日譯。由於翻譯時間有先後,行文難免有所差異。必須一提的是這些篇章都由志文出版社負責人張清吉先生選擇出來,交給譯者移譯。張先生熱心文化事業,尤傾心於古典著作的譯介。為了讓讀者能浸潤、接觸到世界偉大的心靈,張先生一方面以介紹方式,讓讀者對世界文學典籍有概括性的認識與瞭解,《一生的讀書計劃》《德國文學入門》《法國文學與作家》以及本書都屬於這類入門引介性質的書。另一方面更積極翻譯、出版世界名作,以期讀者能進一步親自踏入世界文學的殿堂,細心領略。由這種雙管齊下的做法,可以見出張先生的用心。

李映 於台灣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