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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讀雍正的《大義覺迷錄》

學界對這部書研究有年。大抵的結論是滿紙謊言。大抵的結論是雍正自說自道,文過飾非。然而,《大義覺選錄》的史學和資料價值,我看是毋庸置疑的。

很多圈外的讀者只是耳聞其書,沒有見過這部著作的原本。它的刊發和它的銷毀,速度都是極快。幾乎數月之間,全國所有的縣府道省藩集學垣、訓導教諭乃至生員孝廉,各個衙門及各個官員學人突然間人手一冊。如《四書》般成了必讀書,大小坊間盈庭積楝印得鋪天蓋地。待雍正死後不久,乾隆突然下旨收繳銷毀,於是又反過來操作一番,那銷毀的勁頭也是毫不遜色,雖不明言,也是當作逆書的規格來禁止的。現存的《大義覺迷錄》,當是流到極深山野窮壤中去的,或者被不讀書的窮人當燈台墊子用的也未可知。不經意保留了下來。

學界對這部書研究有年,大抵的結論是滿紙謊言,是雍正自說自道,文過飾非。至於乾隆下令收版焚燬,則又說是因為暴露皇室秘史過甚,其中曾靜、呂留良和嚴鴻逵的反清言論頗不避諱,有「洩露國家機密」之嫌。參照看去,這兩說有點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味道。既是謊言,就無所謂「洩密」;洩密是真,那麼本書就大體是實。然而,學界我看就是這樣,只說「事兒」是怎樣的,或者「我估計」是怎樣怎樣的,言來鑿鑿有據,聽去依舊糊塗。比如這本書,我就懵懂:很多學者寧可相信《東華錄》《雍正檔》《年專輯》之類經了別人刪削的春秋資料,卻不肯相信雍正本人親自述作的原始版本?

曾靜反清一案,發生在雍正六年(1728)。這個湖南書生命弟子張熙投書川陝總督策反岳鍾琪,事發被捕,收禁京師後,因為他的悖逆言論激發了滿朝文武的「忠君義憤」,一致主張「碎屍懸首」以謝天下。雍正卻另有一份「出奇料理」,競以帝皇之尊與這個土秀才攀談問答,借爾口中話,言我心中事,成了這麼一部千古奇書——在《雍正皇帝》小說裡,這件事我幾乎是實錄了的。

《大義覺迷錄》的史學和資料價值,我看是毋庸置疑的。起碼比《清史稿》要生動翔實得多,更遑論《清稗類鈔》《野史大觀》之類的書了。就我的淺薄閱歷看來,一個人若是心無骨鯁之話,行無可議之為,學無慾表之見,思無繞床悲懷,吃飽了撐得發昏,突然從生計百忙之中抽空兒寫書,那他肯定有病更別說他是日理萬機的皇帝,何況他是政務忙得七葷八素的雍正!為了這書張揚周知,他下旨——

……使將來後學新進之士,人人觀覽知悉。倘有未見此書,未聞朕旨者,經朕隨時察出,定將該省學政及該縣教官從重治罪。

他說的也真懇切,要讀者「問天捫心,各發天良,詳細自思之。朕之詳悉剖示者,非好辯也」,求一個「天下後世自有公論」。這裡頭的無奈、憤懣、期盼、渴望,書中在在處處俯拾皆是。

外國我不敢說,綜觀中國從秦始皇起至辛亥革命,還沒有見過如此一部自我辯謗書。我看這部書透露出雍正一朝及雍正皇帝本人生平政治活動的信息量,大大超過了所有有關資料的總和。然而,我不是從歷史學家的眼光和角度去審量、考證它的。我找的是文學角度的故事和我對雍正的感覺。說實在話,我對胡適的「大膽假設,小心求證」的治學態度是懷著有保留的敬意的。更不能苟同這樣一個「公式」:

——封建皇帝是地主階級的總代表;

——地主階級的總代表必定青面獠牙,或兩面三刀滿口柴胡;

——雍正不可能以真誠示天下,一定假話連篇。

他在一些重大的政治事件的解釋裡,確實玩弄了一些花哨言辭。比如太阿交替之際,呼吸性命之間,他對父親康熙,對鬩牆兄弟的處事原則、親情交往,都「光明正大」得叫人瞠目,活像孔子的頭號弟子顏淵那般毫無瑕疵。康熙逝世後傳位詔命、授受交接的事情,和其他資料的記載有「對不上卯」的情節。對清室「得統之正」的表述,分明在強詞奪理,起初我讀它時覺得新奇,再閱就疑竇叢生:你真個那麼好?別人就那麼差勁?繼而再思,又復歎息,雍正只能說是個實幹家,太老實了。

假使這書有另一個寫法:雍正以治世之尊,選幾名碩儒重臣來一番君臣晤對,話題絕不涉及宮闈秘聞,只談「雍正改元,刷新吏治」的施政綱要。經過一番宵旰努力「振數百年頹風」的成就;打擊朋黨奸邪時不得已的苦心……如此正面文章或稱「聖心語白」,或叫「矜念蒼生」之類的名目,堂皇頒之天下……那結果肯定好了去。一句話,這書見小不見大,有點受冤媳婦兒叫街洗冤的味道,嚷嚷得天下都聽見了,卻都是他的家務事。

但作為小說家,這種做派可幫了我的大忙。據書中語氣、纏繞家務的心理透視,明擺著的:雍正是個口似懸河、伶牙俐齒的人;雍正是個性格急躁的人;雍正是個孤芳自賞的人;雍正是個刻薄愛計較小是小非的人;雍正是個勤於政務,但絕不任勞任怨的人;雍正是個大喜、大怒、大恩大怨都不遮飾的人……弒父、逼母、殺兄、屠弟、貪酒、好色、誅忠、任佞……什麼「傳位十四子」、「傳位於四子」的傳說,在雍正活著時,已是沸沸揚揚、滿天下皆知的事了。這些事情並非稗官野史小說家言的發明——簡單列舉就大白了這麼多,深層次挖掘,書裡的「消息」就更多了。

由此可知雍正是個「不會事」的人,怒火填膺時什麼話都說,對誰都說。說到能幹苦幹,他是第一流人物;推到深沉,他也是第一流的淺,淺得令人吃驚。乾隆口口聲聲最佩服「聖祖」(康熙),「以聖祖之法為法」,心裡暗示必是不佩服父親雍正,不肯「以雍正之法為法」。

爺孫兩個雍雍穆穆圓融無間的關係。帷幕後頭的有點兒「那個」,也就不言而喻了。

這部書還有點「尾聲」。「反面教員」曾靜、張熙多活了六年,到處去宣講《大義覺迷錄》。雍正去世,乾隆一登位便殺掉了他們。理由是雍正雖然仁慈,我卻不能不孝,他們那樣詆毀父親,當然要殺掉他們。翻開《大義覺迷錄》,雍正對此卻早防了一手。他說要饒曾靜,「朕之子孫將來亦不得以其詆毀朕躬,而追究誅戮之」。為了強調這一點,他還舉了呂留良的例子,說康熙在世並不知還有個呂留良,若是康熙赦免了姓呂的,「朕亦自遵旨而曲宥其辜矣」。這爺孫倆到泉下見面,此案不知如何解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