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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朵山記

人類社會有一種現象,叫「催眠效應」。比如一車青菜擺在當街,來來往往的人擦肩而過,誰也不理它。忽然有一個人去買,會引得一群人來搶購,一會兒的工夫,一車菜賣得精光。旅遊也是這樣,九寨溝如此,張家界如斯,推而久遠,西湖當初亦當如此。就是少林寺吧,似乎也是如此,如今去登封,一開口就「我去少林寺」,其實也還在催眠之中。登封還有座中岳廟,也很好玩的。現說到少林,人的第一反應也還是「拳頭硬」。實在說,少林方丈釋永信,我很熟的一個大和尚,說他會「打架」?我沒感覺。說他能說禪、坐禪,差近事實。若談到「太極拳」、「太極劍」,這是典型的吾國國粹了,環球無分遠近,但提到這詞兒,條件反射的,蹦出一個詞兒「張三豐」,再蹦出一個詞「武當山」,是真武大帝——祖師爺的道場,那香火就不必說了,旺啊!我的一個朋友,是個病秧子,朝朝武當,他的病就會好一點。當時武當山還沒有索道,我問:「那麼高,你爬得上去嗎?」答:「那山,越上越有勁,不信你試試。」

我畢竟沒有去「試試」。一來道遠事忙,二來我心裡有個陰暗的偏見,大廊廟裡香火太旺,就去燒香神也未必「記得」我。我喜愛到底蘊深厚但不甚有錢的「文化貴族」景點去徜徉結緣——我選中了五朵山。

這座山在南召縣境內。其實去朝武當的香客大都知曉,武當叫南頂,五朵山叫「北頂」。當年燕王朱棣發動靖難之役,叔叔要奪侄兒權,水陸並進打南京,明惠帝朱允炆在火光如炬的夜晚倉皇出逃。萬念俱灰的落魄皇帝逃到五朵山定居下來,在這裡他結識了張三豐,受張氏指點,終成正果。又南下遊方,在武當創建廟宇——這才有了武當南頂。當然這是傳說。我心裡一直對此存疑,張三豐是宋末元初人,文天祥被殺時他已記事。再經一個元朝到明朝又經一個洪武朝三十一年,到靖難之役,張三豐起碼有一百三十歲了。他還能和朱允炆一道兒玩?說給佛教徒斷然不信,但道教說的是神仙。一百三十歲,應該算個青年神仙。

一是神山有「戲」,二是上山有索道,這我就上吧。

時令已經入冬,入冬之後一直沒有下雪,但我們到索道口,天上紛紛揚揚飄下了絨絮一樣的雪花,那峭壁、挺直略略傾斜的山立時變得生動起來,黃色的石壁,中間夾著褐色、灰色、鮮紅、淡紅、橘黃的灌木叢和雜木樹林,在風中輕輕搖曳,蝴蝶樣的雪片在它們中間忽上忽下穿行舞蹈,婆娑生姿,彷彿整座山都被這繽紛的天花團裹了,顯得那樣綽約、含蓄,風采萬千都隨在天然的紗幔之中。

五朵極頂的廟宇並不大,從山下往上看,像是一根粗大的乳黃色石柱上頂著一個「點」,但上來看,又像一座錯落有致的庭院,前後院側房俱全,憑著磚界眺望,遠處的大地河流蒼茫,雪意中的峰巒迷離,彷彿會說話似的,都在抬頭仰望著你,導遊在旁指點:「這座峰,在山下看它,並不是最高,到山頂看,所有的山峰都在它腳下。」「您看那邊,左邊是白的,右邊是暗的,說是一個神仙,一頭擔著豆腐,一頭擔著韭菜,是在那裡翻了,山這邊全是野韭菜,這裡的韭菜花、野韭菜是有名的……」

我沒有用心聽他的,我在注意神殿前那副對聯,卻是一色的道文雲雷篆書。我記得我的存書中道家文字裡,有這樣的圖形,但搜遍枯腸,再看也只是「面熟」。廟中道士見我踟躕,過來解讀,叫「疙瘩雲裡神仙位,柯岔山上道人家」,慚愧:我只認得「上、人、家」三個字。我很留意文化景點上的文字,但不是這類文字,這只是讓人好奇而已,文字內容卻是「凡人的」。我在上山前讀到資料,說五朵山聽琴亭右有數十畝大的摩崖石刻文字,因年代久遠,很難辨識,人們都叫天書。但有心人讀到點斷,是這樣的:

……承運四載……庸腐拘執。無駕馭雄才……王氣在燕,非汝能執……許藩王起兵,以清君側……朱書度牒……出鬼門,會於神樂觀……道溧陽、入太湖、歷浙東、轉雲貴……居北頂,不皇而皇,永立天下……

可惜這次時間太倉促,沒能到聽琴亭,自然也就沒能見這石刻。倘真是這樣,這裡就太神秘了:這完全是朱元璋的口氣,靖難之役朱允炆逃亡路線北頂成道,這件事,都發生在朱元璋死後,竟都在他生前的先期不料之中!這樣的石刻,是應該立即修復、力加保護的,這功德誰做呢?關於這段故事,我聽到的另外版本是:朱允墳逃亡,朱棣嚴令追捕,大索天下而不得,但聖命急如星火,追捕的人只好報說逃亡皇帝已歸天,朱棣說既已成仙,那就塑像祭祀!下頭人不知神像怎麼塑,朱棣當時正在洗澡,就指著自己說「照這個樣兒來」,於是便有了「沐浴祖師」的圖形塑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