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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離「大家」遠

新年伊始,一家電視台來我家照影子。幾位小姐進門,見我正在洗碗,不禁驚呼:「您是『大家』,還幹這個?!」我留他們在我家泡了一天,什麼影子都照,什麼聲音都錄。臨去時電視台主任說:「我們的採訪意圖都被你打亂了。我們看到了另一個二月河!」我笑著作答:「每一個洋蔥都有許多層兒呢!」

乍一聽「大家」二字,蠻帶勁:不但是「家」,而且「大」!這不是少年時孜孜以喜夢寐以求的嗎?這不單意味著鮮花和掌聲,不單招來許多羨慕的目光和竊竊私語,還代表了一種自我完善的滿足和這個社會對你成就的確認。「人過留名,雁過留聲」,其中的「過」字,就指著人的「生存間」。那是一種肯定:這輩子活得值,畢竟可喜。

然而反思後味不佳,我喜不起來。

首先自審:我不是大家。這裡沒有矯情和鑿言眼的意思。我已經有了三百多萬言的著作,在海外也有點影響。說好說歹那是讀者的事,另當別論,我的意思說它們不過是小說,而且是歷史小說。君子三立,似乎可說是立言了?但「立言」二字其實與小說關係不大。即使是最好的小說,也只是提出一些社會問題,表現作者本身的感情思維,等於是把一個不定方程,或者一個開不盡的無理數根交給讀者,讓讀者去傷腦筋傷感情而已。一個人三個月不看小說,根本不會出什麼事;但三個月不吃飯,恐怕一定要「身如五鼓銜山月,命似三更燈油盡」的吧!這樣說,絲毫沒有鄙薄小說的意思。如果真的瞧不起這事,我大約不會這樣拼了死命來做。但小說姓「小」也確是事實,扎硬,勉強說個「小說大家」,我看這詞不倫不類。

我是什麼?多少次想過這問題了。因有了幾本書這樣一個「存在」,無論社會還是自己,都無法摘掉我的「作家」帽子。但我自己是知道的,為了這個事業,付出了何等沉重的代價、汗漬透了的殷紅色的代價。假如上天肯把那些代價還給我,收回我的「大家」,我是連半點也不會遲疑,連想都不用想的。比起這代價,那紙糊的名號和榮耀算什麼!卻也因我在二十年絕苦讀作生涯中建造了自己另一維的世界,組成自己的知識基因結構,竟而一向視「大家」蔑如,憑什麼現在要走進自己「蔑如」的隊伍裡呢?所以就想:管你稱什麼,管你說我有這意識那思想,「煙蓑雨笠卷單行」,反正離「大家」愈遠愈好!

我不明白一些人,弄了一丁點兒可以稱為「東西」的玩意兒,就張狂得不照鏡子。去年召開的「新文學學術討論會」上,我講了一位老「宛軍」,寫《後漢書》的南朝宋人范曄。平心而論,老先生這部史該說是上乘之作。但范曄在獄中致的信中,說他的著作,是開天闢地以來的至文,找不出什麼副詞可以形容它的壯觀與宏大:「其中等篇章亦不下《過秦論》!」由眼空無物到無端作踐別人,別人自也就「憎屋及烏」,反而使一部輝煌的歷史巨著蒙上了一層「灰黃」。

我不否認自己小有名氣。卻又有一句話說「人怕出名豬怕壯」。名人與豬同模擬,很值得歡喜的嗎?晉時有個郭璞,少時夢有仙人贈筆,文思大盛,詞賦為東晉之冠,還是位星命大師。他的故事能讓人想起今日一些特異功能大師,夠寫一部極熱鬧的小說。待到晚年,又夢見仙人拿走了筆,也就寫不出好文章了。人也變得異常愚笨。他晚年變蠢,我看與他太出名有關。如他收拾名藏,退隱山谷,何來殺身之禍?還有個江淹,稍遲於郭氏,晚年才盡,詩賦無一佳句,我看也是為名所累。這兩例是史上模範,隨手能舉出一些,至於現世當今看周圍,由大名而終無聞的,就數不勝數了。

所以,怎樣看「大家」,那是有個「道」字在內中的。「道心唯微」,解釋各有不同,在我觀,就是將自己看小一點,放低一點,別人的情感就會流向你。道法自然,這就是「自然」。我絕不主張做謹小慎微的濫好人。一味說自己這也不行,那也不行,既非心裡話,也不是事實。這樣做人太累,也易為妄人所乘所欺,聽說牛的眼睛是「凸透鏡」,把一切都看得太極,所以小孩子也敢欺它;而雞的眼睛是「凹透鏡」,什麼都小看,所以有些雞連大人都敢逐敢啄。領教了這一點,又因為雞,所以在心理上要自我校正一下。各人情形不同,校正方向心度也就各異。《夢溪筆談》裡說了個小故事:一個戰士打仗,口裡噙了水,格鬥時向敵人「噗」的一口噴去,敵人猝不及防抹臉,他就一刀劈將去。另一戰士效顰,見敵人也來這一手。但這敵人不是那敵人,不抹臉,趁他噴水時就一刀,劈飛了他的天靈蓋。這要因人而施。從小就讀將軍與賣油翁的故事。將軍箭無虛發,老漢向瓶中注油,滴滴不沾瓶口。二者的「準確性」並無兩樣,但用處不同。將軍是「大家」,賣油翁就說不上了。大家和小家的區別不過爾爾。

一些剛走近我的朋友,會見我「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率性敢言絕少忌諱;有些特別近的還能看到我對人「狂轟濫炸」的場面。對照我的書,說那裡頭時或溫文爾雅,時或伺機四伏,或草灰蛇線,或背面傅粉,或深謀機變,或散曠豪放,無論如何,和我這個「人」對不上號。我不禁啞然失笑:我一向主張,作文應詭譎一些,而做人則應平實一點。蒲松齡無論如何是個「大家」了吧?我讀《蒲松齡集》,看他寫自己一家人在綽然堂吃飯的長詩,盯著桌子上的菜,人人雙目惶惶,個個饞相可掬,比平常山野農家還要平常。我敬重這平常人的平常心。反觀之,有些事業小就,「家」不足觀的,有了兩本書兩篇稿子得了獎,便處處「做聖人狀」、「做輝煌狀」、「做大家狀」、「做大師狀」,牛烘烘指手畫腳教訓人,十足令人齒寒。

「大家」還是留給那些「聖賢」們當去吧,我只要自己一顆本真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