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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說名利場

不知什麼時候,不知怎的,變成了文人,而且是名人。這就「抖」了起來。會議坐前排,作文有約稿,動輒在報上電視上晃晃。隨之而來的,逛一逛商場,便招徠四周異樣的目光。小攤上買零用物件菜蔬小吃什麼的,貴賤買了就走,不敢爭價,怕小老闆認為自己「尊範」,怕出逸聞。有一次到公園划船,帶妻女登舟揮槳,岸上忽然有尖眼人指著說:「那是二月河——寫《康熙大帝》的!」他這一提醒,許多人也都認了出來,三五成群手指目睨評頭論足,像是在看動物園新到的一頭大河馬。心裡緊張,目光張皇,鼻尖出汗,槳也不聽使喚,只好攜妻將雛棄舟落荒而逃。

這固是一種風光體面,然而我受不了。為了某些鮮花和微笑,浮名沫利、掌聲和桂冠,丟掉最原始本能的自在,拋卻恬適悠遊的天性,連嬉笑怒罵發脾氣溫存友誼敦於愛,都要錙銖較量,或顧及自矜於「身份」和形象,或迎合媚取於眾人對自己的期望值,在「心秤」上一稱,立即覺得不上算。我還沒有高尚到蔑視名利的份上,更無意輕看對我青眼有加的普通讀者觀眾。我是說好好一個人,偏偏佛像裝金,貼得金箔紙寶相莊嚴,好好一個男人塗脂抹粉,好好一個女人憋粗了嗓門說話,無論如何都帶了「妖」氣。

雖說惟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風流,仔細考審去,大英雄固然極少,真名士更是寥寥。乾隆皇帝下江南,見揚子江上檣櫓如林,舟船似梭往來,對隨侍的圓空和尚說:「好多的船!都航到哪裡去呢?」圓空回說:「老衲在此,每日只見兩條船。一條名船,一條利船。」乾隆對此回答大為讚賞。

這位光頭大師算是會思想事情:人生在世名利二字,咬定了這兩條,大抵說不差。只難為他老和尚在碼頭上望洋悟禪,竟能對世情參詳如此透徹。

然而,若是立在一個更宏觀、更世俗的角度,求實地看,這個說法又不確了。為名韁利鎖所縛的,大抵只有商場文場兩種人以及與此兩類人相關的人情事物。那些蟄居窮鄉僻壤,「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的老農農婦,謀一餐食、一瓢飲的辛苦勞作人,是否可劃為圖名逐利,大可值得懷疑。就是上船的人,購置農具的,賣繭買桑的,求醫問藥的,走親串友的甚或進廟燒香還願祈平安的,似乎也劃不進這範圍。

可否這樣說,大多數的芸芸眾生,圖溫飽圖小康,這叫「生存場」;一小群已不憂生存者,出而競爭,是謂「名利場」。生存場中人掙扎出來,進入名利場者盡有,從名利場敗落下去,回歸「生存場」,或者隱藏深山大洋,當隱士,吃名利場留下的利息的也不少。

這裡很難「全面闡述」其中升降沉浮,各個位處的種種態勢,厘剔類別,單就「名場」裡邊就分了「宦海」、「文場」、「藝場」各色各樣,還有各個場都有的紅角黑角、幕前幕後、配享雜拌幫忙幫閒諸如種種難以一一而足。裡邊各角色況味不一,就如文章開頭說的,「做人難」就是你想好好的,平常人平常心做平常事——比如穿一樣外觀不甚雅,其實十分柔軟舒適的舊棉襖轉悠轉悠,比如領紐未扣打了領帶,比如一身西裝卻又平底布鞋,都在眾目睽睽之下,為人月旦春秋,你道很好受嗎?

「生存場」的人會說:我樂意。我聽貧賤之交說過,不加解釋,只是莞爾。這畢竟是一種富貴閒愁,有點像達官貴人發愁沒時間寫詩,吃慣了魚肉的想一口老鹹菜,賓館裡住膩了嚮往雞鳴犬吠的鄉間農舍。《夢溪筆談》中講一位得意紅翰林,他給皇帝起草詔誥,寫了幾稿都未能使上頭滿意,懊喪出朝,見一位窮叫花子在牆根下曬暖捉虱子,完全徹底的悠閒,無憂無慮。這位翰林就歆羨得不得了。但他畢竟沒有放棄他的官位去討飯,我也不可能放棄我的幾部書的著作權去拉板車。就人類本來的面目而言,其實就是在追求一種不可能的完美。富有富愁,窮有窮愁。如此而已。

二者皆愁,一樣了?沒有那回事。功名富貴鉛華丹黃天球河圖金人玉佛都歸權勢富貴風流名士所有,儘管有「愁」也還是趨之若鶩。到窮了,就叫「窮愁潦倒」。身上衣口中食都成問題,那一點悠閒瀟灑自在飢腸轆轆中恐怕抖不起來。

儘管如此,在謀到一定的稻粱,有一份穩定的衣食後,我還是想把心更貼近一點破亡屋裡的潦倒人。我還沒有修煉到「何時眼前突兀見此屋,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的境界,但覺得目光多注視一下底層引車賣漿之輩,一是可以使自己的心態更像個人,二是更能安道樂業。人,一富起來常常會變,變偉人不去說他,更多的就變了「神」——這猶可存案,有的變了「鬼」,變了豺虎,那就悲哀了。

《聊齋誌異》中講到那位曾為龍女傳書的柳毅。傳書成名人,又做乘女婿,成了神,接了洞庭君的龍位。但柳毅是個文弱書生,就像戲上見的那樣個小白臉。有了官位卻鎮壓不住夜叉水鬼並魚鱉蝦蟹等水族。到底是文心周納,柳毅便做了一副假面具,樣子十分獰惡,戴上面具料理龍宮事務,倒也指揮如意。那些烏龜王八就這樣,你戴上面具,凶神惡煞也似,他就聽你的——結果久而久之,柳毅的假面和真面合二為一長在了一處,再也摘不掉了。

這個故事是有點意思的。有位做官的朋友和我促膝談心,說到「架子」問題,他不無苦惱地說:「不當官時憎恨官架子十足的官僚。當了官才知道沒這玩意不成。有些人,向他擺架子他怨你,和他『打成一片』他又腹誹你,甚或放肆得沒上沒下『根本指揮不動』,所以,為了工作,該擺還要擺。」聯想到柳毅,不也是「為了工作」?就真實的社會情勢而言,多數人心裡還是渴望和期盼真誠,但「真誠」這東西一放在名利場,顯得那麼脆弱,那樣蒼白無力,那樣無用,聰明一點的,便戴面具,這只一宗不好:戴得久了長在臉上變成了他的一個組成部分。說來也真奇怪:穎悟、靈秀、明慧、風趣、優雅、爽健,這些極美極好的素質與宦場無緣。就是文章也一樣,一般而言,文章做好了就要「害爵」——官星不旺。豈止文章,什麼樣常人喜愛的常性,都「憎命達」。因而又有「人無風趣官必貴,案有琴書家必貧」之說。

這是因為他成了「神」,不剝脫了人性,神位坐不牢。

如今是連和尚也有「處級和尚」、「科級和尚」的人,謬種花樣層出翻新。文人也有這個級那個級,被名利枷套得死死的。上睥下,下趨上,蠅營競奔,從心理角度說與官場宦海並無二致。市場經濟條件下的物慾橫流,使名利二字和金錢扭結在一起,賣豬頭肉的在電石燈下點鈔,會說「我是部級幹部收入」。而許多道貌岸然的達官名流也真的垂涎那些揮金如土的大款,計算自己的積蓄,計較往來禮節的實惠,有了守財奴的味道。病態的心理加之病態的世情,使許多不同層次的人格扭曲變形,就像金屑和糞土被屎殼郎一股腦兒團成了圓蛋——成了無法正確評估的——混蛋。

我歷來不大恭維文人,成了文人,又惴惴於自己真的墮落了,變成文人。已經有人說我「狂」,按我自己的說法,是「囂」,我以囂避囂,而囂以為應該囂囂相通,既不相通,避囂也就成了囂。這本是一種自衛——是脆弱無力的表現,反被視為囂張,用一句文言話說:「其可怪也歟!」

就算是在宦海中沉浮升降,在文人名利場中廝混,也不是什麼丟人事。之所以「避囂」,除了覺得太費心,人格付出太多,也真是怕了「那眾人」。無論事業成就大小,諸朋友前總謙虛「哪裡哪裡,豈敢豈敢……」和他空應酬。就是這一套,要真的「不吝賜教」起來,沒有幾個不「色變」的。像小孩子的雞巴,或大人吃足了媚藥……那活兒,一招惹便勃然而起(包括搔到癢處的興奮歡喜),誰敢亂觸?夫非常之人乃有非常之事,我願我是平常人,願是一顆平常心,惟退避三舍而已。

和特別傑出的人不好打交道。就算是孔子,不講溫情,和你整日仁義禮智信說起;是朱子,開口閉口「存天理滅人欲」地鬧起,交起朋友況味如何?交個阮籍那樣的朋友,一句話說錯,甚或碰巧他吃醉酒昏頭厭與人語,就翻白眼。就是李白吧,讓你給他脫靴磨墨,(順便說一句,高力士絕非脅肩諂笑的小人)恐也使人不堪忍受。中國獨特的歷史文化所囿,文人只是政治權勢場中的附著物。文天祥史可法聞一多朱自清那樣風骨的並不多。阮籍傲睥狂放,「口不臧否人物」,李白詩才豪放,你讀讀他《與韓荊州書》,還有一股可憐兮兮的媚氣。文人朋友只可坐而論道,真有敵人雄赳赳打來,文天祥不多,史可法也罕見,倒是秦檜居多。就不是秦檜,他也准就先逃了。

算了,先打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