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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與「散」

我其實並不愛刻意地去收藏什麼東西。如果說收集——這倒是有的。腦子裡沒有「藏之名山」這一條概念,看什麼東西中意就買來,看夠了,沒用了,破爛了,也就隨手扔掉。這都已經大半輩子了。心思只有一個「集」和「散」的想頭,沒有「藏」的意識。佛家在認識世界上有很多獨有的理念,比如就「世界」二字:「世」,是有「蒙蔽」的意識,「界」則有一個又一個連環套的「空間」,人們就是在蒙蔽中在此「界」和臨「界」中穿越和流動。因此,錢財呀、地位呀、勢力呀、富貴窮通這些玩意,都是「蒙蔽」中的幻相,生不帶來死不帶走,曇花一現就流走了。也許是受這個哲理影響吧,所以,我一向認為收藏東西是沒有意義的,「集」與「散」才合乎順乎事理。

我人過行伍,常常自侃是「丘八秀才」,有時更密一點的朋友面前,還自嘲是「土匪文人」。倘說我有什麼優點,「念舊、戀舊」算是一條。舊物是曾為你作出過貢獻的,舊人是「與時俱進」地和你同步行進的,老朋友倘無發現他有品行上的毛病,我是不肯他離開我的。舊物呢?我有一條破腰帶,當新兵時發的帆布八一扣帶子,現在還閒置在家中,一個「老鱉壺」,行軍時叮叮噹噹掛在腰間的那種水壺,綠色那壺,說了一堆那壺的優秀質量和卓越性能:「無論如何比塑料瓶子強出百倍……」但她不屑一顧,堅決不肯接受這些優點。

還是要喝塑料瓶子礦泉水!真是活見鬼,老子的壺不好嗎?

還有一個破茶缸,也是鐵做的軍用茶缸,底部破了一個指頂大的洞,一直刷牙用。但它漏水太快了,十幾秒就全部給你漏光。有一次心情不好,看它漏水,氣不打一處來,隨手甩到垃圾堆裡,朋友見了笑說:「這是文物呀,而且是二月河用的,留下來將來後代……」

後代怎麼了?我明白他的意思:這可以賣錢——是「名人」二月河用過的——或者有某種紀念意義,這是往好處想了。

這兩年沒做大活,瘟頭瘟腦地亂跑一氣,有時不得已也到大學去講講學吹吹牛什麼的,學生在我說完話後總是圍上來一大群,各人拿著筆記本子講「凌教師給簽個字……」圍得不透氣不見光,擠得東搖西擺,一本正經地晃悠著、哆嗦著、滿頭大汗地做這件事。隨後憶起這類事,感覺當時自己全然是個「肉偶」——我不能自稱木偶,因為我畢竟是肉身:腦子裡一片空白,身子隨人流漂動的方向擺動,手中機械動作,一張紙、一本書、一個本子上頭不停地簽:二月河、二月河、二月河……

人家都說是「為了收藏」,我當然不能微詞學子的心境。但我很懷疑它的「重大意義」,然後有一天,這些只寫著「二月河」的紙,恐怕一大半要送到造紙廠打紙漿,然後再做成餐巾、衛生紙這些玩意兒;然後給人家擦嘴抹鼻涕或者上衛生間使用……這很有趣的;我的簽字死得其所,是徹頭徹尾義務勞動,為人民鞠躬盡瘁了。我自己的簽字是這樣,我看大多數簽字都是這樣,國家元首如斯、諾貝爾獎得主如斯、名流名媛亦如斯。這種傻事,人生愚人日,怕還要演下去吧,擠來擠去晃著玩兒,玩到最後是上廁所。雖有這樣的認識,但再遇上此類情形,我恐怕還要老老實實操筆上陣,再寫:二月河、二月河、二月河……阿彌陀佛!罪過……這就是世情,或者說叫「蒙蔽情」吧。這樣調侃也許很不對頭,恐怕是刁鑽古怪了一點兒。實事求是地講,人家的誠意和情分是不能褻瀆的。我呢,到哪山唱哪山歌還是應該的。

從來都是「集」、「散」,從來都沒有想過「收藏」的事,忽然編輯一個電話,要關於「收藏」的稿子,這次認真地回憶了一下,我收藏過什麼沒有?想來想去發昏,一抬眼看見了滿架的書!

這件物事真的是集而不散,藏而不瀉的,算得上「收藏」呢。大的有《辭海》、《辭源字類編》,小的到治痔瘡的秘方;正統的有《二十四史》、《資治通鑒》、《貞觀政要》、《康熙起居注》,偏邪的如驅狐趕鬼的咒符、算命的書、相面摸骨術、小人書,還有漫畫、舊雜誌、經典的《紅樓夢》、《石頭記》,甚至還有一本舊八股選文、高頭講章……雜七雜八,什麼都有。書,只要被我收進來,等於進了它的班房,判了無期徒刑,別想再出去。而且書到手,沒有「死刑」這一說,我忍痛也不割愛。我看架上一本《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勝利萬歲》,厚厚的紅塑皮兒書,當初曾嚴令收繳的,報紙包起,床下塞起:本人沒有這樣的書!現在怎樣,想找一找「最最最最」的本子,這麼完善的本難著呢!

我這算收藏吧,無意識的率性愛好。收集也好收藏也好,我看都為了適性。講究本意的恬適,《金剛經》裡頭說「無人相無我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這是所有修煉的極致。

明初有一首詩「大千世界話茫茫,收拾都將一袋藏,畢竟有收還有放,放鬆些子又何妨?」朱元璋為它殺了若許的人,叫《布袋和尚詩》,說的就是收和散的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