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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屁永恆

只要是獨裁政治,真話的空間便十分狹小,馬屁市場便無限廣闊。

中央政府為了「聽真話」,自古以來不知想了多少辦法,從秦始皇起,就設了御史。這很有點像我們今天的紀律檢查委員會和檢察院一頭盯著公安局,一頭限製法院,你胡來我就抗訴。誰也不是「最高」。

封建皇帝才是「最高」。作為國家政府,社稷、廟堂最需要的是耳目靈動聽到名副其實的情弊。然而一個無法克服的麻煩在於:作為個人,要聽的是好話,阿諛逢迎的溜溝子舔屁股的話。而個人,既是政府的核心,卻又完全屬於個人!對國家做貢獻,碧血黃沙汗馬萬里,遠遠不如一個響亮的馬屁來得!楚王手下有兩個人,一個研製了「不龜手藥」,楚國軍隊到北方打仗,天寒地凍,手臉都裂了,常常為此吃敗仗,「不龜手」就解決了這個問題。楚王得了痔瘡,很難受,一個來舔楚王的肛門,楚王大約很受用,一下子賞了那人一百乘車。再有一個慈禧,她老人家愛看戲,戲上趙子龍在長阪保阿斗,甘夫人叮囑了幾句,戲子也就是演員了,大袍一揚銀槍高掃,一聲「領懿旨」!滿堂喝彩,慈禧臉上大放光,她認為這一嗓子喊出了同治王朝的實質。於是乘興揮毫,連寫幾個「福」字賞了「趙子龍」,那些苦巴巴在前線九死一生,那年頭叫「出兵放馬」,打太平軍、打捻軍、打八國聯軍的將軍,那些憂國憂民,一心想「挽狂瀾於既倒」的剛勇忠貞之士,想要指望她賞個「福」字,比登天還難。「最要」是聽真話,「最高」要聽是假話,這是中國歷代中最臭的東西。皇上管著一切,當然包括御史他們在內,都察院不過是皇上手下一個跑「耳」管人的差役衙門罷了,所以,凡歷史上好一點的皇帝,是「兼聽」,說是兼聽則明,就是說順耳的不順耳的都聽一聽。魏徵寫《十漸不克終疏》惹得李世民大怒,回到後宮,現在說法是下了班,還惱得咬牙切齒說,非殺了這老傢伙不可。長孫皇后問明原因,陳說利害,「太宗爺」這才憬悟過來。他的過人處是講理,理智。當然,老婆也很重要,這時候撩上幾句,魏徵就死定了。好話壞話都聽,這是好的,差勁的是只專聽好話,聽到丁點壞話立刻聯想到「反對我」上頭,這類皇帝倒居多。所以古人歎息,小人整君子,只是舉手之勞,君子搏小人,猶如赤手縛龍象,這上頭吃虧的屈死鬼如恆河沙數。

千穿萬穿,馬屁不穿,這是古今中外的公理。什麼叫公理,我記得我的一位教師說的有趣:「公理,就是不需要證明,狗都懂的道理。比如,直線距離最近這公理,你扔一個肉包子,那狗肯定直線撲過去,絕不會繞個彎奔去。」「馬屁不穿」這公理,恐怕受用到地老天荒地球人類消失,聰明人也逃不脫這利器,不過善於躲避一點罷了。當初海瑞上《治安疏》,他懂得裡頭說的話不中聽,已是做了死的打算。嘉靖皇帝看了這奏折,把奏折甩在地下,思量著撿起來看,如是幾番,扔了撿,看幾行又扔。史載這細節,很有個性特色,文學性也極強,史籍資料能如此傳神刻記,洵為難得。由此可見,嘉靖並非不知好壞,他只是更想成仙,永遠聽馬屁就是了。

《鄒忌諷齊王納諫》是中學選文吧?現在不知「下放」了沒有,裡頭有精闢論述,下頭對上有三條:一是怕,因為當政的可以讓你富貴榮華,享用膏腴,也可以讓你潦倒困頓,窮蹙終生。他有這樣的權柄,當然要舔他;二是愛,這類人是已經拍馬成功的「過來人」,擔心一個不慎掉下去,因而要繼續拍馬「鞏固」陣地;三是「有求於」當政的,這是指下層普通人了,因為當政掌握著一切的分配權,三人核桃兩個棗,可以給你,也可能給他,你和他又需求這核桃棗,於是馬屁競爭賽開場。所以,只要是獨裁政治,真話的空間便十分狹小,馬屁市場便無限廣闊。在為國家整體還是為個人舒張的選擇上,主人們大抵誰也不肯放棄後者。

誰都不是「最高」。便是席筵之通行的比試比較科學些:老虎吃雞,雞吃蟲,蟲吃「槓子」,槓子呢?打老虎。這也是人類政治循環制約的一個鏈,抽掉任何一個環節都要出大問題:比如沒有棍子,靠老虎「自律」敢情它就不吃雞了?它恐怕敢是「通吃」!這樣的情形,馬屁便永遠不穿,真話便過於微弱。造就出的是李林甫、盧杞、趙高、魏忠賢,消滅的是比干和屈原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