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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燈記

  離開東京的前一天,連日的重感冒和花粉過敏終於止住了,雖說涼風一吹,我仍然頭疼欲裂,但是,為了一樁說不清楚要緊還是不要緊的事,我還是坐上了去府中的電車,電車裡人跡稀少,沿途所見也和十五年前並無什麼分別:高樓,小店舖,廣告牌,奔湧的人流,選舉車的噪音,一張一張漠然的臉,滿世界的櫻花都開得像心如死灰的人正在自殺。

  唯有到了府中車站,往外走時,站台上突然想起了《秋櫻》的調子,我的心裡還是震顫了片刻。

  十五年前,我曾經每日裡在這車站進出,一草一木無不爛熟於心,所以,一旦在站前的小廣場上站定,那些埋伏在身體裡的記憶,霎時之間便就全都復活了:往東是綠町,往西是晴見町,更遠的地方,還有天神町和分梅町。

  我要去的地方,正是分梅町,也不知道算不算矯情:我去那裡,是要找一盞燈。

  那盞燈,有半人高,懸掛在一座狹小神社的門口,因為是用紫色的油紙包裹,到了晚上,它便通宵散發著紫色的光芒,每逢下雨的晚上,光影在雨霧裡散開,瀰散了半條街,看上去,就像一場召喚,如此,哪怕隔得遠遠的,我也總想快跑兩步,好去靠近它。

  在神社的門口,紫燈照耀之處,有一間電話亭,幾乎每隔兩三天,我都要去那裡給國內打電話,如果下雨或者落雪的夜晚,神社的屋簷下總會三三兩兩聚著些躲雨躲雪的過路人,過路人裡自然也有中國人,這樣,我一邊打著電話,一邊就能聽見屋簷下有人說中文,當然也有心上去攀談幾句,但終於還是沒有。

  ——那應該是在聖誕節前後吧?其時,東京雖然沒有像往年那樣陷入大雪,雨水卻是終日不休,下了整整半個月,那天晚上,我從打工的地方回到府中時,已經都快要到了凌晨時分了,終於沒能忍住去神社前的電話亭裡打個電話,電話卻壞了,撥了半天都沒撥通,我只好推門而出,頹然離開,卻被一個人撲面攔住了。

  對方說的是中文,逕直告訴我,天氣實在太冷了,如果我有錢的話,他想找我討一點,好去買酒喝。見我不知所以,他又接著告訴我,他知道我是中國人,因為他聽見我一直在電話裡憤怒地呼喊著“喂喂喂”。

  當時,我在東京已近窮途末路,終於下定了回國的決心,只是一直沒有湊齊回國的路費,我早在心裡對自己說了好多遍:一旦路費湊齊,一分鐘也不要停,立即打道回府。

  可是,這一晚也不知道怎麼了,可能是因為某種莫名的怨懟,可能僅僅只因為同是天涯淪落人,我竟然毫不心疼自己口袋裡一點所剩無幾的錢,痛快地答應了找我討錢買酒的人,而且還提議,先去把酒買來,而後,就在此處,兩個人一起喝。

  他顯然沒有想到,笑著連聲答應,這時候,透過那盞紫燈散出的光暈,我這才看見,他的雙眼其實是壞掉的,什麼也看不見。我倒是沒有多想,只想著趕緊來一場放縱,既然他的眼睛看不見,我就狂奔到了街角還沒關門的最後一家小店,掏出所有的錢,全部買了酒。

  說起來,還是青春好,手起刀落,不管不顧。

  酒買回來,雨也下大了,我們端坐在紫燈之下,一人一瓶,身上也就熱烘烘地暖和了起來,有時候,當我抬頭望見頭頂上的紫燈,竟然生出了今夕何夕之感,甚至懷疑自己不是在異國,而是在故鄉的家門口,母親和方言,都近在咫尺。

  多少有些傷感的時候,我便問他所為何來,又何以至此,他其實知道,我是在問他的眼睛,也就如實告訴了我。原來,他是雲南人,早我八年就到了東京,一直沒能混好,只好四處給人打工,服務員,看門人,在馬路上刷油漆,在車站和學校賣電話卡,這些生計,他全都幹過。兩年前,他在一家垃圾處理公司打工的時候,從吊車上墜進了一處山丘般的玻璃堆,當即,兩隻眼睛都被玻璃碴刺瞎了,近幾年,他一直在忙著和那家垃圾處理公司打官司,但時至今日,他還沒有收到一分錢的賠償款。

  聽完了他的出處和來歷,除了默不作聲,我也不知道說些什麼好,終了,還是只能跟他繼續乾杯。

  又遲疑了一會,我問他,還想不想回國,他卻讓我去看頭頂上的燈,然後告訴我,從前,他眼睛還看得見的時候,這裡一共有三盞燈,一大兩小,看上去,就像一家人,這麼多年下來,兩盞小的早就不知所終了,只剩下了最大的一盞還在這裡。他的情形跟這盞燈差不了多少:國內的妻子帶著孩子早就消失了,不管寫了多少信也不回,所以,他也就不回去了。

  好吧,往事不要再提,且讓你我再乾一杯。

  突然間,他似乎想起了一件什麼事情,將酒瓶放到一邊,如夢初醒般,熱切地告訴我,他其實還有幾瓶從雲南帶來的酒,地底下埋過十年以上,是他這輩子喝過最好的酒,堪比瓊漿玉液,他一直捨不得喝,這兩年,因為打官司,居無定所,所以,他把這幾瓶酒存在一個朋友處,莫不如,就在最近,找個時間,他和我二人將那兩瓶好酒喝掉,也算了卻了一樁念想。

  我當然說好,他便愈加興奮,不斷搓著手,一半是因為穿得少,一半是因為即將到來的一醉方休。

  有酒不覺夜長,但酒總有喝光的時候,雖說雨水更加猛烈,可是為了第二天的生計,我終須和陌路上相識的朋友說再見了,臨走前,我留了電話給他,又問他是不是住在附近,我可以送他回去,他卻笑著並未回應,說來慚愧,哪怕他沒地方住,我也沒辦法幫上他,因為我自己也寄居在別人的方寸之內。

  我還記得,當我走到巷子口,回頭去看他,在紫燈的照耀下,他靜止端坐,就像一個入定的僧人。

  而今十五年過去,我又來了,卻總是止不住的迷路,越往前走,越發現自己的記憶並不可靠,原來,往西走才是綠町,往東走才是晴見町。每戶人家門口的櫻花都開得好,所以,每戶人家看起來都是一樣的,好不容易,越過了幾條溝渠與鐵路,都已經快要入夜了,我總算到了分梅町的地界,分梅町卻也是櫻花遍街遍地,那家神社,那盞紫燈,我始終都沒找到。

  類似的情形,十五年前我曾遇見過一次——那是在我回國的前幾天,終日裡東奔西走之後,我離湊齊路費已經越來越近了,恰好這時,那個曾經和我一起痛飲的朋友打來了電話,約我再去那盞紫燈之下,將他的瓊漿玉液喝完,說來也是怪,那一天,我恰好發了高燒,下了電車就開始跌跌撞撞,站在街上茫然四顧,竟然覺得自己身在九霄雲外,怎麼也找不到那盞燈,到了後來,實在支撐不住,也就回了自己的寄身之地。

  事實上,自從那晚相逢之後,我的朋友,每隔兩三天就要約我一回,說是那兩瓶酒早就被他從朋友處取回了,現在,只等著我去跟他一飲而盡,可是,我卻沒有心思,回國的路費已經使我幾近癲狂,四處找零工,又在每一個零工裡惡狠狠地計算著歸期,下了零工,就守在旅行社的外面,盯著電子顯示屏上的便宜機票信息,再惡狠狠地渴望著一張可以買得起的便宜機票從天而降。

  哪裡知道,好運氣真的來了,忽有一天,我剛走到旅行社門前,只一眼,便看見了一張便宜機票的信息出現在了電子顯示屏上,有那麼短暫的一剎那,我心臟狂跳,鎮定了再三,才確認自己真的沒有看錯,隨後,幾乎是手腳顫抖著走上前去,訂下了機票。

  也是湊巧,正在買機票的時候,那個紫燈下的朋友又打來了電話,只是這一回,他的邀約都還未再次說出口,我便徑直告訴了他,我要走了,歸期就在兩天之後,其時情境,說是欣喜若狂也毫不過分,這樣,我的朋友便不再邀約,轉而還勸我少喝些酒,多省點錢,以備回國路上的不時之需。

  而我已經根本無心在東京多停留一天,以至於,在歸期的前一天晚上,我就向著成田機場出發了,我打算去機場裡過夜,一來是可以少一天再在府中寄居,二來是早一點到機場也更令我不再陷入莫名的恐懼與焦慮。

  不過,我未曾想到的是,電車已經快要進入東京市區的時候,我朋友的電話又來了,他告訴我,為了不麻煩我,原本他是想帶上酒直接去機場找我喝掉的,可是,他的眼睛實在不好,轉了一下午也沒有轉出府中地區,所以,如果時間來得及,他想還是請我去到那盞紫燈之下,再將那兩瓶好酒喝完,就當給我送了行。

  真的是好酒。他在電話裡接連說了好幾遍:真的是好酒。

  一時之間,某種悲痛竟然在瞬時之間將我席捲了,這悲痛,首先是我對自己的厭倦:我和朋友的相逢,以及其後的邀約,看似只是一樁不足道的小小機緣,但實際上,他們就是從天而降的情義,好像被雨水或河水沖洗過的石頭一樣清清白白,卻被我置若罔聞,全然忘在了腦後;而後,這悲痛也和我的朋友有關:一樁小小機緣,被他看得如此認真和重大,而我卻要走了,明朝巴陵道,秋山又幾重,接下來,他一個人的異國生涯又當如何度日呢?

  所以,電車到了下一站之後,我下了車,再重新上了回府中的JR山手線,是啊,無論如何,也要陪他把酒喝完。

  實際上,也不知道為什麼,那天晚上,我的醉意都來得特別快,大概是因為臨別,也可能是因為地裡埋過的酒格外的烈,半瓶還未喝完,我的身體裡便生出了酩酊之感,再看頭頂那盞紫燈,只見它隨風飄搖,忽近忽遠,然而,天上卻並沒有起風。

  既然醉了,我便說起了醉話,告訴他,如果我再有來東京的一天,一定帶上正在喝的這種酒,到時候,可別忘了不醉不歸,他聽了只是笑,笑著笑著,又劇烈地咳嗽起來,這才跟我說,上一回時間太短,他沒來得及告訴我,他的肺上長了東西,只怕等不到我再來找他喝酒的那一天了。

  好像一盆冷水澆淋,我的醉意醒了一半,遲疑了半天,終於還是問他,何不就此回國,哪怕死在家鄉,也總比死在這裡好,他卻還是一笑,像上回一樣,他讓我去看頭頂上的燈,再對我說,從前這裡一共有三盞燈,一大兩小,看上去,就像一家人,這麼多年下來,兩盞小的早就不知所終了,只剩下了最大的一盞還在這裡。他的情形跟這盞燈差不了多少:國內的妻子帶著孩子早就消失了,不管寫了多少信也不回,所以,他也就不回去了。

  直到這個時候,我才發現,他也醉了。他一邊說著話,一邊仰起頭去,就像是在認真地凝視著頭頂上的那盞燈,當然,一如既往,他什麼也看不見。

  “走了!”突然間,他站起身來,逕直朝前走,又對我說:“好好活!”

  ——十五年了,我當然沒有忘記我朋友的叮囑,他要我好好活。可是,世事就是如此弔詭,在絕大部分時間裡,他的叮囑又每每被我忘在了腦後,就像當初忘記了他的邀約。我得向他承認:十五年裡,我未能脫胎換骨,相反,每到一地,我都把它過成了當初的東京,迷路,莫名焦慮,又心猿意馬,漸漸地,甚至對這心猿意馬的生涯不以為恥,反以為榮。

  好在是,今天,此刻,在被櫻花們篡改的街巷裡兜兜轉轉了小半個夜晚之後,偶然的一瞥,我竟然如遭電擊——是啊,我終於看見了那盞紫燈,它就在離我不到五百米的地方,越往前走,紫色的光芒便離我越近,終於,手腳顫抖著,我來到了光芒的中間,盯著它,看了又看,看了又看,好久不見,它還是原來的樣子,只是街對面的櫻花被風吹拂過來,落了滿身的花瓣。

  親愛的朋友,我來了,你在哪裡呢?紫燈作證,我沒有食言,不僅帶來了你我曾經喝過的酒,而且,這酒也在地底下深埋過十年以上,不多不少,一共兩瓶,一瓶給你,一瓶給我,我也不管你是死是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