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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羞於說話之時

  大概在十幾年前,一個大雪天,我坐火車,從東京去北海道,黃昏裡,越是接近札幌,雪就下得越大,就好像,我們的火車在駛向一個獨立的國家,這國家不在大地上,不在我們容身的星球上,它僅僅只存在於雪中;稍後,月亮升起來了,照在雪地裡,發出幽藍之光,給這無邊無際的白又增添了無邊無際的藍,當此之時,如果我們不是在駛向一個傳說中的太虛國度,那麼,連我自己都不相信。

  有一對年老的夫婦,就坐在我的對面,跟我一樣,也深深被窗外所見震驚了,老婦人的臉緊緊貼著窗玻璃朝外看,看著看著,眼睛裡便湧出了淚來,良久之後,她對自己的丈夫,甚至也在對我說:“這景色真是讓人害羞,覺得自己是多餘的,多餘得連話都不好意思說出來了。”

  我一直記著這句話,記了十幾年,但是,卻也愛恨交織。它提醒我,當造化、奇境和難以想像的機緣在眼前展開之時,不要喧嚷,不要佔據,要做的,是安靜地注視,是沉默;不要在沉默中爆發,而要在沉默中繼續沉默。多年下來,我的記憶裡著實儲存了不少羞於說話之時:聖彼得堡的芭蕾舞,呼倫貝爾的玫瑰花,又或玉門關外的海市蜃樓,它們都讓我感受到言語的無用,隨之而來的,是深深的羞愧。

  害羞是什麼?有人說,那其實是被加重了的謹慎和緘默。可是,人為什麼要害羞呢?其中緣由,至今莫衷一是,美國人傑羅姆·卡格恩找了滿世界的人做實驗,最終還是無法確定害羞的真正緣由,或者說他已經找到了答案:任何存在都可以導致害羞。害羞竟然無解,難怪它席捲、裹脅了如此多的人群,“甚至害羞還沒有來,我的身體就有了激烈的反應,心臟狂跳,胃裡就像藏著一隻蝴蝶般緊張不安”,傑羅姆·卡格恩的患者如是說。

  不不,我說的並不是這種害羞,這是病,是必然,就像不害羞的人也可能患上感冒和肝炎;我要說的,其實是偶然——不單單看自己的體內發生了什麼,而是去看身體之外發生了什麼:明月正在破碎,花朵被露水打濕,抑或雪山瞬間傾塌,窮人偷偷地數錢。所有這些,它們以細碎而偶然的面目呈現,卻與挫敗無關,與屈辱無關,如若害羞出現和發生,那其實是我們認同和臣服了偶然,偶然的美和死亡,偶然的衛星升空和仙女下凡,它們證明的,卻是千條萬條律法的必然:必然去愛,必然去怕,必然震驚,必然恐懼。

  所以,我說的害羞,不是要強制我們蜷縮在皮囊之內,而是作為一段偈語,一聲呼召,讓我們去迎接啟示:世界何其大,我們何其小;我們站在這裡,沒有死去,沒有更加徒勞,即是領受過了天大的恩典。

  就像有一年,我去了越南,那一日黃昏之際,在河內街頭,我目睹過一場法事:其時,足有上百個僧人陸續抵達,坐滿了一整條長街,綠樹之下,袈裟層層疊疊,奪目的夕光映照過來,打在僧人們的臉上,打在被微風吹拂的袈裟上,就像此地不是河內,而是釋迦牟尼說法的祇園精舍;隨後,吟誦開始了,這清音梵唱先是微弱,再轉為莊嚴,轉為獅子吼,最後又回到了微弱,當它們結束的時候,一切都靜止了,飛鳥也都紛紛停落在屋頂,在場的人足足有二十分鐘全都默不作聲,就好像釋迦牟尼剛剛來過,又才剛剛離開,但就在這短暫的聚散之間,地上的可憐人接受了他的垂憐。

  袈裟,綠樹,梵唱,夕光,還有羞愧得說不出話:此時言語是有用的嗎?乃至我們去看去聽的感官,難道不應該被取消嗎?應當讓這奇境和狂跳的心孤立地存在,像海市蜃樓一般地存在,如此,當我們回憶起來,才要一遍遍地去確認它的真實,確認我有過羞於說話之時。如果你沒有忘記,那麼,這些羞於說話之時,不管是寥落還是繁多,它們就是散落在你一場生涯裡的紀念碑。

  是紀念碑,不是一口口的井,如若是井,你就有可能跌落下去,那便是執迷,乃至是喧嘩,害羞不值得供奉,值得供奉的僅僅是你的害羞之物,它們的衣襟裡沒有藏著刀劍,也就不存在奔你而去的役使和閹割:梵·高害羞,在星空底下乞靈,求神饒恕他的罪,一轉身便割掉了自己的耳朵;卡夫卡,這個害羞到怯懦的保險經紀人,一邊迷戀刨花的香氣,錘子的敲打聲,說是這些才能令他感到安全,但是,當一次次的婚約逼近,他的拒絕也是幾近凶殘。這自然是極端的例證。再說今日,《生命之樹》的導演特倫斯·馬利克,說起這個人,他一生裡可謂遍佈著羞於說話的時刻,因為害羞,他幾乎不肯站在任何頒獎台上,可是,當他在拍攝這部堪稱傑出的電影時,害羞卻變成了驚人的偏執和專注,火山的爆發,星雲的漂移,潮浪的湧動,都被他繡花般記錄了下來,若非如此,便惡狼般不肯放過自己。

  我一直記得這一幕:香港電影《蝴蝶》裡,名叫小葉的女孩子和名叫阿蝶的成熟女人並肩前行,空氣裡流動著情慾,因為青春總是容易叫人有恃無恐,小葉的挑逗幾乎算得上蠻橫,使得阿蝶的羞怯愈加突出,甚至引來了小葉的嘲笑,但是畫面一轉之後,在浴缸裡,當真實的魚水之歡上演,小葉就發現自己上當了,卻原來,她才是被挑逗的那一個——害羞不光只是手足無措,它也可能是一幅掛在牆上的卷軸畫,掀開它,牆壁要“轟隆隆”作響,一個遼闊的、嶄新的洞府就在眼前。

  此處的害羞,不是看輕自己,而是格外看重了自己以外的東西;此處的不說話,其實是要叫話語站有站相,坐有坐相,能夠匹配得上被它描述的物事,猶如我們的一生:不是一味地去戰勝,也不是一經碰觸便潰逃遠遁,而是不斷地想出法子,使之恰如其分;如果此時是恰如其分的,那就請此時變作行船,送我們去往他處,去迎接其他時刻的恰如其分。

  無情對面是山河:羞於說話的人,往往最安靜,也最無情,他既然可以忍受最枯燥的安靜,自然也能接受必須穿越眾多枯燥的無情:革命時的呼號,受冤時的哭訴,你們只管來,我都受得起,我都發得出聲,切莫說這小小的情慾,無非是幾聲歡好時的叫喊。

  可是,天分四季,月有陰晴,一枚硬幣有正反兩面,人這一世,越是在反對什麼,你就越是被反對的東西限制得更深,反之亦如此:但凡物事,你越是增添愛慾,它便越是成為你的救命稻草,但,活在凡俗的日常裡,更多時候,我們要的只是一飯一蔬,而不是救命稻草,稻草多了,造化多了,都會壓垮自己。

  《慾望號街車》的作者田納西·威廉斯如此回憶他的害羞生涯之起初:“上中學,幾何課上,我走神了,往窗外看,正好看見一個迷人的姑娘,我盯著她看,沒想到,她也在盯著我看,頓時,我的臉開始發燙,而且越來越燙,從此以後,只要有人盯著我看,不管男的女的,我的臉就開始發紅,發燙。”

  ——實在是悲傷的事,到了這個地步,害羞已經不僅是害羞,它是病,是逆風執炬,必有燒手之患。我也是。“這景色真是讓人害羞,覺得自己是多餘的,多餘得連話都不好意思說出來了。”十幾年下來,當初那個老婦人的話,我一直都記得,而且記得越來越牢,到最後,它就變成了怪物電影裡的猛獸:我先是飼養它,又再被它反噬。我越是想扎根於更多的羞於說話之時,那種純粹而劇烈的害羞便在我身上黏附得越緊:說話的聲音,翻動書頁的聲音,乃至碰杯的聲音,都要小,都要輕,不如此便不能放心,日漸加劇之後,它便成了病,病一發作,就叫人緊張難安。

  幾年來,我一直都在寫劇本,實話說吧,寫劇本這樁事情並未給我帶來什麼痛苦,唯有一件事例外,那就是每一次的劇本討論會,每逢此時,我就如坐針氈,說到底,不過是十幾年前聽過的那句話又在作祟,時至今日,它已深入了我的骨髓:什麼是寫作?它就是寫,沉默地寫,不見天日地寫,它怎麼可以被說出呢?但我不說,自然有人會說,說橋段,說轉折,我一邊聽,一邊心驚肉跳;輪到我說了,我幾乎已經心如刀絞,之前的全部生涯都變作一片即將崩塌的堤岸,我每說一句話,一塊裂土就離開了堤岸,搶先落入水中。往往說到後來,巨大的虛無感降臨,我便覺得我自己是個叛徒,我不僅背叛了此前有過的羞於說話之時,也背叛了寫作,背叛了寫作中的困難、神秘、不可捉摸和一切不能被說出的東西。

  我還沒有去寫,就先說出來了,這使我看上去好似一隻油滑的寄生蟲。

  這便是人活於世的諸多悲哀之一種:想嫁給皇帝的人勉強做了壓寨夫人;練了十年長跑的人只能奔跑在送信的路上;其間還要夾雜多少明珠暗投,指鹿為馬,直把杭州作汴州。或早或晚,我們要活成最厭惡的那個自己,既然結局已定,我們越往前走一步,便越是在背棄自己的路上更往前了一步,而得救還遙不可及,我們仍須丟棄害羞,去爭吵,去斥責,去辯論,去滔滔不絕,唯有經過了這些,安靜下來,想起自己如何度過了無數虛妄裡的困頓和奔走,這才害羞,這才說不出話來;事實上,時代變了,你我也變了:世間照樣存在叫我們羞於說話的物事,但它們不再是雪和玫瑰花,也不再是袈裟和海市蜃樓,它們漸漸變作了我們日日製造又想日日掙脫的妄念與不堪。

  我未能甘心。多少滔滔不絕的間隙,我還是想念札幌郊外的那場雪。《五燈會元》裡記錄過這麼一段——僧問:“如何是古佛心?”師曰:“東海浮漚。”曰:“如何領會?”師曰:“秤錘落井。”好吧,我既無法重回到十幾年前,暫且就不再將那羞於說話之時看作中心,看作一段行路的終點,而是看作浮漚,隨緣任運,無所掛礙,隨處漂流,時有時滅。說不定,到了最後,那些沉默、震驚和拜服反而會像秤錘般結結實實地落入了井中,就像十幾年前的那列火車,它沒有停,穿過太虛國度之後也沒有停,一直開進了我此刻的生活,只要我還能發現、遭逢和流連羞於說話的時刻,我就可以拿它們作為車票,不斷朝前走,一直不下車。

  譬如幾年前在祁連山下。半夜裡,道路塌方,數百輛車全都堵在了一起,我下了車,在山路上閒逛的時候,突然看見了一群哭泣的羔羊。卻原來,賣羊的人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趕進城裡,怕時間來不及,於是,便尋了一塊空地開始了屠宰。天上的星辰伸手可及,青草的香氣在曠野上飄蕩,香氣裡,又夾雜著血腥的氣息,數十張被剝掉的羊皮就攤放在公路邊,也攤放在待宰的羔羊面前,它們除了流淚,甚至都不敢不踏過血污,走向屠宰場的中心,但它們全都在流淚,月光寒亮奪目,我看得真真切切。

  終究有一隻羊發出了哀鳴,其後,暫且還擁有性命的羊羔們全都一起哀鳴起來,而月光照樣寒亮,青草的香氣照樣飄蕩,此時讓人羞怯的,不是美景,而是生死。但,在生死的交限,我,羔羊,乃至殺羊的人,卻都是無能的,我們既不能叫月光黯淡,以匹配死亡,也不能叫血腥之氣消散,以抵禦哀傷;不僅如此,就算離開這裡,我還要在更多的地方,長街和小巷,窮途和末路,我還要在更多的地方變得更加無能,一如那群羔羊,哀鳴不能使它們離開死亡,反而讓它們離死亡越來越近:我,我們,竟然置身在如此乖戾的一場生涯裡。不自禁地,我又想起了那句話:“這景色真是讓人害羞,覺得自己是多餘的,多餘得連話都不好意思說出來了。”

  ——只是這一回,要再說一次:讓人害羞的,說不出話的,不再是美景,而是生死,是面向生死的無能。無能的羔羊和屠宰,無能的月光和青草。無能的八千里路和十年生死兩茫茫。

  又譬如更早一些時候。汶川地震之後,我們一行幾人,買了足足三輛車的食物和藥品,穿州過省,去往了距離汶川幾十公里之外的另一座小縣城。可是,當我們躲過了一路的餘震、塌方和隨時從山頂崩塌的碎石,終於趕到目的地的時候,竟然找不到可以交接的人,我接連去了好幾次官員們辦公的地方,但是,每次都被推說人手不夠,沒有人幫助卸貨,即使卸了貨,也要自己負責看管,而另外一邊,卻不斷有受了災的人來到我們的車輛邊求取藥品,如此,我的心裡便生出了怨怒,橫豎不管,開始就地卸貨,再給那些陸續湧來的人群發放藥品。

  沒想到的是,來了一位官員,不光橫加阻攔,還要喝退求藥的人們,說是賑災貨物非得要統一發放不可。到了這個地步,我就再也無法忍住橫衝直撞的怨怒了,我拽住他,跟他動了手,對方當然也不會善罷甘休,叫來幾個人,追著我往四處裡跑,越是往前跑,我就越是怒火中燒,終於停下了步子,從地上撿起一根木棍,準備迎過去,我偏要看看,接下來到底會發生什麼。

  終究沒有。我不僅沒有跟他們繼續毆打,而且還迅速地、滿面堆笑地跑回去,向那個官員認了錯,然後,一刻也不停地,摟緊了他的肩膀,叫他再不要出聲,他似乎也被這突至的親密嚇了一跳,懵懂裡,竟然變得順從,之後,再順著我的指引,跟我一起看十步之外的景象:一個孩子正在捕捉螢火蟲。月光下,蟋蟀在輕輕地鳴唱,灌木叢隨風起伏,一個孩子的手正在離螢火蟲越來越近。但是,這個頭上纏著繃帶的孩子卻只有一隻手。如果盯著他看一會兒,甚至能看清楚他的鼻青臉腫,這自然都是地震帶來的結果,除此之外,地震還帶走了他的另外一隻手。現在,這僅剩的一隻手正在從夜空裡伸出去,越過了草尖,越過了露水,又越過了灌木,正在離那微小的光亮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當此之時,言語是有用的嗎?悲傷和怨怒是有用的嗎?無論你是誰,親愛的,讓我們沉默下來,不說話,去看,去聽,去見證一隻抓住光亮的手,看完了,聽完了,我們還要再將此刻所見告訴別人,只因為,此刻所見既是慣常與微小,也是一切事物的總和,它們是這樣三種東西:天上降下了災難,地下橫生了屈辱,但在半空之中,到底存在一絲微弱的光亮。

  ——親愛的,如果它們都不能讓你羞於說話,那麼,你就是可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