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町街三條路口有一家古老的舊書店，竹苞書樓。對面是本能寺，隔壁幾間是鳩居堂。門前有矮床，堆著高高的幾疊書，主要是繪畫、書法等藝術一類。門內縹緗滿架，第七代店主佐佐木四郎常靜靜坐在櫃檯內。光顧這裡的客人一般看的多，買的少。難得來幾位對古籍感興趣且有財力的，主人方從櫃檯內慢條斯理走出來，與客人細聊。
這家店創業於江戶初期，已有兩百六十餘年歷史。留存至今的書樓也有一百五十餘年歷史。其名出典《詩經·小雅·斯干》：「如竹苞矣，如松茂矣。」竹苞樓各代主人與日本國學家、漢學家均相交甚密。過去，江戶或其他地區的文人名士到京都，都少不了拜訪竹苞樓，留下許多詩文。1982年臨川書店整理出版《竹苞樓來翰集》，可見賴春水、賴山陽、富岡鐵齋等諸多名士筆墨。
讀過第六代主人寫的一篇《昭和初期京都諸大學眾位老師與竹苞樓》，回憶與京都的學者們的交遊，很有些意思。節譯如下：
當時京都大學碩學者甚眾。文學部的中國文學與哲學專業有內籐湖南、狩野君山、鈴木豹軒、高瀨惺軒、本田蔭軒等諸位老師。現在學界長老如吉川幸次郎、神田喜一郎等人，均是他們的學生。湖南先生個兒小，趣味廣泛，經常能看到他。
竹苞樓正門風景，堆滿書籍的矮床可收起，是江戶時期古本屋的經典樣式
有一件趣事，我們店曾從加茂舊社家那裡得到籐原惺窩的親筆日記斷簡。內籐先生來店裡看見，讀到大阪城陷落的記載，甚覺有趣，遂買下。日後當記者的社家之子採訪京大時曾拜訪先生的居所，見此日記，希望先生能夠返還。而先生答：「這可不行。我是從竹苞樓買的。當時並不知是你家的東西。若是竹苞樓來要，我就歸還。」
之後那家兒子就到店裡來。家父告知，這是從令尊手裡得到的，並無道理歸還。最終他也只好斷念。君山先生的兒子每月都參加樂味會（全國的和果子品嚐會）。高瀨先生每天都會散步，也很有名。有一位住在武者小路的醫生，是白木屋大村家的親戚。大村家與陽明學的三輪執齋有聯繫，曾設立相關文庫，於是每月都會把有關書籍拿給這位醫生挑選。後來，這個文庫附屬於立命館大學。我家店門口的本能寺有漢學研究會，每月會發放陽明學傳習錄講義。
這個研究會最初由原眾議院議長奧繁三郎出資，後來由五條吳服屋的八木清八與樂燒的家元樂吉右衛門支持，專治江戶文學的國文學研究者籐井紫影〔9〕亦有功勞。他很愛酒，與家父關係甚好。家父常到他家裡喝好酒、吃魚。他研究上田秋成很有名，有名著《秋成遺文》傳世，還有朝日新聞出版的近松全集。他買過許多上田秋成的遺作，故鄉在淡路島。還有一位常年穿和服的先生，也就是野間光辰〔10〕老師。
國文學的吉澤義則〔11〕先生也常來。先生的博士論文寫的是乎古止點〔12〕，憑此拿到學位。他住在武者小路，晚年住到修學院的御家。他為京大和久原文庫〔13〕買過許多珍本，自己也收藏了不少。他還將自己珍藏的籐貞幹〔14〕遺書、藏書全部捐給久原文庫。
……
……昭和初年的竹苞樓很像一個俱樂部，高朋滿座，絡繹不絕。第三高等學校的湯淺廉孫〔15〕老師、大谷大學的龜田次郎〔16〕老師、龍谷大學的禿氏祐祥〔17〕老師等等，一人離去，又來一人。他們往往是先去姊小路的龜末吃和果子，喝了茶再回家。
門口的書畫類舊書
左：老舊的門牌 右：竹苞樓第六代主人
龜田先生的《玉篇》《和玉節用集》是很龐大的收藏，現在保存在國立國會圖書館的龜田文庫。他常常獨自飲一杯茶，在寺町書街由北向南逛。來到竹苞樓時，我內人過去招呼，每次都會被他開玩笑。差點忘寫籐井先生。他從京都三村（下村大丸、寺村春坡、中村雁半）的雁半得到一種很漂亮的短冊帖，是天明安永時期的俳人凡董、蕪村一派的作品。他沒有新建的居所，遂將此冊置於大宮路附近一間房子的地櫃〔18〕裡。孰料浸染濕氣，如此精美的短冊帖竟至面目全非。先生也極為遺憾。拿到裱糊匠那裡，若從反面輕輕敲打，也能夠保存部分，然而紙面的水跡是無法去除的了。真令人惋惜。不過如今就算是這樣的短冊帖也有極高的市價吧。
這個時代，還有京都五山文字的大家上村觀光〔19〕先生。他生於若狹小濱，出版雜誌《禪宗》，出入禪宗寺院，是研究五山板古寫本的第一人，有佳作《五山文字全集》《五山詩僧傳》等。他和京大的老師們關係很不錯，常和吉澤博士、籐井先生等人一起飲酒。家父與觀光先生曾是私塾的同門，說起來還是先生的前輩呢。因此先生也常到店裡來，是當時辯才極佳的雄辯家。從觀光先生那裡聽來許多典故，因關涉私密，故在此不便多公開。他和大阪的鹿田書店（今已不存）、細川書店關係也好，常在那裡買書。於是同聚家中，書事交割畢，共飲數杯。他夫人很溫和的樣子，因為沒有孩子，所以有些寂寞。說一點兒觀光先生的八卦吧，他喝了點兒酒，在客人面前老是無緣無故斥罵夫人。在家父和眾人面前倒什麼也不說。好端端的一頓酒，也總因此無味。
人總是有各種各樣的脾氣。這位夫人也沒有服侍觀光先生太久。晚年再婚，嫁到出雲那邊，據說過上了幸福的生活。關於這位先生的事，在細川書店工作過現在經營白州堂書店的北川先生瞭解得很多。
東洋史的羽田亨〔20〕學生時代的友人稻葉先生一家藏有梅宮神宮橘經亮〔21〕的遺書。羽田先生當京大校長時，將這些文書介紹給我去收取。那是研究掌故的大家，有很多紙做的衣裳模型。經亮的《梅窗筆記》後來也由本店出版。
昭和五十一年三月
此文刊於《京古本屋往來》第四期（1979年4月25日），前一年竹苞樓第六代主人剛剛過世。雜誌刊登此稿，一為紀念他，二也為懷念昭和初期京都諸賢薈萃的風流往事。
竹苞樓第七代主人佐佐木四郎和兒子佐佐門英一（幸鵬攝影）
清末赴日訪書的文人，若到京都，也大多會過訪竹苞樓。據呂順長《清代赴日考察宮紳日本訪書活動初探》（《浙江大學學報》人文社科版2003年第五期），光緒二十九年（1903）正月，受兩江總督張之洞的派遣，繆荃孫以江南高等學堂總教習之身份，與提調徐乃昌等赴日本考察教育，為期約兩月。他們會見了大隈重信、竹添進一郎、內籐湖南等人，並造訪東京琳琅閣、文求堂等書店，在京都也到訪竹苞樓，得《尚書》宋刻本，「首尾完善，裝潢精緻，古香撲人，洵非易覯」。光緒三十四年（1908），盛宣懷赴日就醫，為期三月，其間收購大量中國古籍與日本出版的政治經濟科技類圖書。在他的《東遊日記》中，有一段提到竹苞樓：「（十月十六日，在西京）旋若林竹苞樓佐佐木各書肆送書來看。先是余在神戶，聞人云西京舊書較多，特托劉同仁先生物色，故相約偕來也。惟亦無好書，有宋板《容齋隨筆》正續六冊為最佳，索價三千餘圓，惜改訂時上下兩頭均已切短，且有日人丹鉛塗抹，亦非完璧。又有懷素草書《千字文》墨跡一部，後附蘇東坡、黃山谷、趙松雪、徐天池、毛古庵、文衡山諸名家題跋，懸價萬五千圓。再四展觀，殊不得其妙處，題跋亦有可疑。」可惜他並無所得。
而今的竹苞樓，所藏圖書限於繪畫書法，善本不多，自不復往日之盛。店內所藏歷代版木並買賣文書已交奈良大學收藏、整理。第七代店主年事已高，每日守著老店，雖來往客人不少，仍很寂寞。我每每路過也會進去看一番，總嫌價格比別家書店昂貴，只是看而已，可為一歎。不過聽說第七代店主的兒子、孫子都已確定要繼承家業，看來竹苞樓到第八、第九代也無問題。
竹苞書樓
地址：京都市中京區寺町通御池以南本能寺前町511 
電話／傳真：075-231-2977 
營業時間：10：00~19：00 週四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