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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我想記錄一個時代的光榮與夢想

劉 春

多年以來,我一直有一個願望:用一本書,展示新時期以來百轉千回的詩歌之河,記錄一個時代精英的光榮與夢想。那是一本理想中的書,如果它能夠完成,也將成為作者本身的光榮與夢想。2002年秋天,我向這條河流邁出了第一步。

起初,我把「網」撒得很寬,希望在一本書中介紹新時期以來湧現的60個詩人,並且包括與詩歌有關的刊物、選本、事件、爭論、流派等內容。隨著閱讀的深入,方向越來越明晰,「網」越收越攏——我決定重點寫15—20個印象深刻、又在文壇上得到公認的詩人,寫他們的生活、作品、經歷以及與他們相關的一切。

現在這本書,是這批詩人中的一部分。他們均出生於1954年至1964年之間,其中的一部分被命名為「第三代詩人」,另一部分被稱為「後朦朧詩人」,兩份名單常有交叉,我習慣將他們統稱為「第三代詩人」。如果說北島、舒婷等「朦朧詩人」(一些學者習慣以「今天派詩人」稱之)是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出生的讀者心目中的偶像,那麼毫無疑問,西川、於堅、歐陽江河、海子、王家新、柏樺、李亞偉、韓東等「第三代」是我們這一代人的明星,我們的成長和閱讀和他們密切相關。我至今仍能回憶起當年讀他們作品時的歡樂與激動,可以說,沒有這些詩人的滋養和激勵,我不可能如此順利地走到今天。無論從技藝還是思想層面,「第三代」都是值得研究,他們坎坷的人生經歷、艱辛的求學道路,他們在無書可讀的年代,從「老三篇」、小人書、大字報,從糊牆壁的《人民日報》,甚至從煙盒、招牌、啟事、赤腳醫生手冊、標語、小字條進入文學,最終走進文學史和詩歌史,其中有多少心酸、多少歡樂、多少啟示等著我們去分享、品味。為這一代人立傳,一直是我內心的願望,我要像愛倫堡寫《人·歲月·生活》那樣寫一本書,向這些亦師亦友的前行者致敬,讓更多的讀者分享他們的痛苦與光榮。

當然,即便我把他們當老師,也不意味著我會因此丟掉自己的立場。作為評論者,從自己的閱讀感受出發,忠實於內心的判斷,才是對被評論者的最高的尊重,為利益所趨而發出唯心言論的寫作者不僅虛偽,而且可恥。在討論一些詩人的創作時,我沒有面面俱到。比如海子的長詩《太陽》、於堅的《0檔案》、西川90年代中期以後的長詩,都沒有詳細論及。此舉源於我對自己能力局限性的認識,這些詩要麼過於高深了,超出了我的理論能力,要麼和我的觀念不甚符合,與其勉強自己去闡釋,不如識趣地藏拙。此外,我較少論及長詩還與我對本書的定位有關,我一開始就不想寫一本純粹的詩歌評論集。

另外,這本書裡,不乏追問、質疑甚至批評的語句。我敢於對「老師」們表達不滿,不是因為自己的意見準確到什麼地步,更不是想標新立異,借名人來拔高自己,而是我相信,被我論及的詩人們,他們有容納不同意見的胸懷。如果沒有博大的胸懷,他們不可能走到今天這個高度。事實上也的確如此,在和詩人們的交往中,我無論從為人為文上,都獲益良多。為了避免出現時間和事實上的硬傷,寫完全書後,我把稿子分別發給這些詩人閱讀(其中,寫海子一文發給西川校訂,寫顧城一文開頭部分得到了顧鄉的指點),所有詩人都嚴格地校訂了文中的時間和事實,有的詩人對文章中不夠透徹的地方提出了建議,並寄來了新作供我參考,但他們都沒有對文章中的批評之語提出任何異議,這份寬容與大氣令我感慨萬分。從這個角度而言,我也很慶幸自己寫了這麼一本書,如果沒有這個橋樑,我不可能和這些優秀的靈魂有那麼多交流與碰撞,更不可能受到那麼多啟發。至於文章中辭不達意甚至有所冒犯的地方,自然應該由我個人負責。

本書中,顧城是「第三代」之外的唯一選擇。之所以選擇了顧城,是因為我自小就關注顧城的創作,對他的材料掌握得比較多,在閱讀的過程中,我一再為他的天才所折服;他的命運,也令人欷唏噓——在所有詩人中,顧城是唯一讓我在寫完後兩次流淚的詩人。

我曾經想寫一本關於「朦朧詩」的書,特別是想為北島寫一篇專文,但心裡沒把握。於我而言,北島的地位至今仍然無人可比。北島的《今天》也影響和激勵了大量的「第三代詩人」,這一點,在本書中可以找到多處證據。但北島也是一個十分難以評價的詩人,無論他的身份、創作、信仰和生活狀況等,都還不是我的能力所能完全把握的。

而江河、舒婷、林莽、楊煉、多多、芒克等「朦朧詩人」,我同樣瞭解不多,算起來,我和舒婷、林莽都見過三四次面,很佩服他們的人品,卻沒機會深聊;和多多在一次會議上見過,但整個會議期間他都忙於和其他詩人交流,除了見縫插針地合了幾張影,很難再有其他聊天的機會;江河、楊煉和芒克,讀過他們的不少作品,卻從未接觸過真人。相對於「第三代詩人」,總體而言,我對「朦朧詩人」比較陌生,更重要的是,在我瘋狂地閱讀現代詩的1990年代初期,他們卻集體「消失」了,如果我硬著頭皮寫一批自己不熟悉的詩人,那樣不僅是對自己、也是對別人不負責任。

這樣看來,寫一本關於「朦朧詩」的書,只能是內心深處的夢想,至少在最近幾年內不可能實現了。

和一些同齡人只寫某一種文體不同,因為人生經歷和個人愛好的原因,我嘗試過多種文體的寫作。最初,我寫古體詩,1987年左右,在一些台灣詩人(主要是餘光中和席慕容)的影響下,開始寫新詩,同時寫一些小散文。參加工作的頭一年,我寫過小品劇本並參與表演。到新聞單位工作後,又習慣了消息、特寫和通訊。再後來,寫文學評論也上癮了。1998年到2001年間,我還寫過幾個短篇小說。2002年左右,我決定寫長篇,但最終半途而廢——我發現已經寫好的六萬字,至少有一半非常低級瑣碎,讀一遍感到好玩,讀第二遍就感到有些噁心了。現在,這篇六萬字的小說片段仍躺在筆記本電腦裡,我想,只要我還未淪落到賣文為生的地步,這一輩子我是不會再碰它了。

因為上面的嘗試,我歷來有一個見不得人但又悄悄得意的想法,那就是,能夠像我這樣比較自覺地在各種文體中轉換——我說的是在同一篇文章中同時具備幾種文體的性質——在詩歌界並不多,它們令我的文章既有一定的文學性,又兼具新聞的現場性和傳記的資料性。本書也是如此。由於涉及的內容比較複雜,不僅僅是談詩,還有詩人的成長故事、作品細讀、詩壇狀況介紹等,總體而言,它是一部隨筆集,但它又兼容了文學評論、人物傳記甚至新聞報道的特徵。而書中引用的那幾十首詩,也足以構成一個優秀的詩歌選本。我戲稱它為「四不像」。一個兄長對我說,其實你可以把「四不像」寫成「四像」的。在他的鼓勵下,從2009年5月起,我花了幾個月的時間進行打磨,最終成為現在這副模樣。其實,不管它是「四像」還是「四不像」,我很滿意這種文體,它最大程度地表達了我的內心。

令我欣慰的是,對這本書最初的設想也沒有浪費,關於刊物、選本、事件、爭論、流派等方面的論述,構成了我2008年1月出版的專著《朦朧詩以後——1986—2007中國詩壇地圖》的主要內容。需要說明的是,《朦朧詩以後》的「上篇」也出現了《一個人的詩歌史》的少許內容,但無論從文章的篇幅還是內容的厚實度而言,《朦朧詩以後》中那些類似的文字,都遠不如《一個人的詩歌史》豐富。

下面這些話不是客氣,而是必須——

感謝本書所涉及的詩人黃燦然、西川、於堅、歐陽江河,以及顧城的姐姐顧鄉老師。他們在我寫作過程中都給予了很多有益的提醒,卻寬容了我的放肆。他們的嚴謹、睿智、寬容乃至苛刻,於我都是一種營養。

感謝本書所引用文字的主人們,於本書而言,他們的觀點有時候是錦上添花,有時候更是雪中送炭。他們的名字在正文中都已提及,這裡就不再一一列舉了。

感謝《讀庫》主編張立憲。今年4月,他看到我寄去的稿子之後,慷慨地挑選了部分文章,從2009年第二期開始進行連載。借助《讀庫》在「讀粉」中的巨大影響,一些文章發表後受到了令我驚訝的關注。寫海子的那篇文章發表後,一個讀者專門找出了《海子詩集》,把文中引用的詩歌全部校對了一遍。反響最大的是寫顧城的那篇,不僅許多讀者在博客中撰寫了讀後感,還被《三聯生活週刊》等媒體推薦。

感謝《花城》副主編朱燕玲。在2009年5月西安舉行的第二屆中國詩歌節上,我有幸結識朱燕玲老師,在她的幫助下,我的一系列文章得以在《花城》上開設專欄進行連載。收入本書的關于于堅和歐陽江河的文章,即為該專欄的前兩篇。本書出版時,這個專欄仍在進行著,沒有收入書中的那些文章將構成我下一本書的主體內容。

感謝著名詩人柏樺和王家新,他們是我和本書的責任編輯一致認可的序言人選,也是我心目中最開闊和有深度的詩人、學者之一,我對他們的閱讀已經持續了二十年。毫無疑問,這兩份序言提升了本書的品位。

感謝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的林東林編輯,他是我認識的最有才氣的「80後」朋友,他對工作的熱情和對朋友的真誠,令我敬佩。沒有他的敦促和建議,我難以想像這本書最終會形成什麼模樣。

感謝家人的支持和寬容。在我開始寫作本書時,我的女兒劉夏秋冬還沒出生,現在她已經讀小學了。幾年來,這小傢伙給我帶來了多少樂趣!和以前一樣,黃芳為我校對了部分文稿,在上班途中,還無數次被強迫討論書中的細節。尤為慚愧的是,為了修改這一系列作品,今年夏天,我曾經連續三個月沒有回老家看望父母,而老家距離桂林僅有兩個小時的車程!

圖書即將出版,但遠遠不是創作的結束。最後,我想向自己強調艾略特《四個四重奏》中的一句詩——

結局是我們的出發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