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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一:「一個人的詩歌史」與「最初的淚水」

王家新

兩年前,我本人參與評選工作的「宇龍詩歌獎」決定將那一年度的宇龍詩歌獎授予寒煙、李以亮、劉春三位詩人時,我曾代表評委會寫有以下的頒獎辭:

本年度宇龍詩歌獎授予詩人劉春,多年以來,劉春的創作始終保持了他對詩歌的謙卑、敏感和真誠,他的詩日益貼近他自己的生活,由技藝的練習轉向對內心的發掘和呈現……值得一提的是他的詩歌批評文集《朦朧詩之後:1986—2007中國詩壇地圖》,不僅顯示出他對詩歌現場的持續關注,更體現了一種獨立的批評品格和獨到、睿智的詩歌眼光。

這應該說體現了大家對劉春詩歌和詩歌批評的某種共同看法和評價。這些年來,詩壇上眾聲喧嘩,花樣繁多,從事詩歌批評或研究的人也真不少,但為什麼劉春寫下的那些文字能夠引起人們的關注呢?

首先,劉春不是以一個評判者或純學術研究者的姿態,而是以一個讀者的身份,從個人的接受和閱歷出發,切入了中國當代詩歌近二十多年來的歷程。這就使人感到親切。他為我們提供的,首先是一份個人的親歷和心靈的見證。在這本《一個人的詩歌史》中,他比他所論述的六位詩人都要小一輩或半輩。他所講述的,是他作為一個年輕詩人在他人生的不同階段與那些詩歌心靈的相遇和對話,同時,在這個過程中,他也向我們展示了他自己的「經驗的生長」。這裡,我不禁想起了兩個細節,一是他在一篇論及本人的長文中所回憶的他在讀到《帕斯捷爾納克》一詩後「突然感到自己長大了」;一是他寫到早年在一個地方實習時,從那裡圖書館的雜誌上第一次讀到《瓦雷金諾敘事曲》,最後竟忍不住把那兩頁紙撕了下來帶走,並說這是他生平所做的最「見不得人」的事。但正是這樣的袒露,使我對他一下子產生了信任。因為詩要尋找的正是這樣的讀者,正是這樣一顆滿懷著秘密的愛、渴望和戰慄的心靈。

詩人策蘭曾把詩歌比喻成一種「瓶中的信息」:「它可能什麼時候在什麼地點被衝上陸地,也許是心靈的陸地。」劉春的《一個人的詩歌史》之可貴,我想正在於它為人們敞開了這樣一片「心靈的陸地」。它以一顆真誠、敏感的心靈對詩歌的尋求和接受,喚起了人們的閱讀記憶,也再次喚起了我們對詩歌、對那些照亮、提升我們的精神事物的愛。

與此相關,劉春所做的工作,也讓我想到了人們所說的「現象學還原」。他所做的,不是那種純理論闡釋或模式化的研究,而是以充滿經驗血肉的敘述,力求把我們帶回到「現場」,從中真切地感到一種詩歌脈搏的跳動。在這本《一個人的詩歌史》中,他不僅從個人的閱歷出發,還運用了很多資料和細節,尤其是注重把一個詩人的生活、創作歷程與時代語境結合起來,以寫出如他自己所說的「一代詩壇精英的成長史與心靈史」。例如寫顧城的那一篇,面對顧城看似單純而又複雜難解的創作歷程,尤其是面對那眾說紛紜的「詩人之死」,他決不把問題簡單化。一方面,他注重廣泛收集資料,展示各方面反應;另一方面,他很獨到地以一些細節、現象和文本解讀(比如對《墓床》一詩的解讀)為線索,以深入到那黑暗的謎一樣的命運之中。說實話,我一直以為自己對顧城比較瞭解,但讀了劉春的這篇後,我需要調整自己的看法了。的確,這不同於文壇和媒體上那些煞有介事的「揭秘」,它通過更深入、確切的敘述,幫助讀者建立了對詩人命運的某種「可理解性」。就在這篇長文的最後,劉春還引用了這樣一席話作為結尾:

記得顧城桂林漓江詩會上說過這樣一句話:「偉大的詩人都不是現存功利的獲取者,他們在生活中一敗塗地,而他們的聲音,他們展示的生命世界,則與人類共存。」

這樣的話,因為有了顧城自己的悲劇性一生作為背景,我自己在今天讀了也「感慨萬分」!這樣的詩人評傳把讀者引向的,絕不是那些表面的逸聞趣事,而是對命運之謎的沉思,也是對身處黑暗而又超越黑暗的那種靈魂力量的最終揭示和肯定。

然而,說到最後,劉春的詩歌批評之所以值得關注,正如「宇龍詩歌獎」頒獎辭中所提到的,不僅在於其對詩歌現場的關注,也不僅在於其親切可信,更在於體現了一種獨立的批評品格。劉春屬於詩壇上活躍的「七○後」一代,但他絕沒有同時代有些年輕人常顯露的那種「弒父情結」,他始終保持了對詩歌的敬重和謙卑。他也沒有被當下詩壇種種的「圈子批評」和門戶之見所左右。他始終保持了自己的獨立和清醒。他不從利害出發,也不油滑,而是始終忠實於自己對詩歌的心靈直覺和認知。這一切,正如他寫歐陽江河的那篇文章的題目:「事物堅持了最初的淚水」。

這種清醒的眼光和獨立的品格,在當下中國詩壇尤為難得。近十多年來,正如很多人已很痛心地指出的那樣,詩歌圈子裡的「風氣」已壞到幾乎無以復加的地步。黨同伐異,價值顛倒,或肆意詆毀,或自我炒作,所謂詩壇幾乎已淪為一個權力場和垃圾場,讓人避之不及。這種風氣已嚴重影響到詩歌批評和詩歌研究。我們看到的是,批評文字的滿天飛,恰與「批評的缺席」成正比。環顧當下,又有多少公正、有眼光、有勇氣的批評呢?

劉春自覺地同這一切拉開了距離。他不屈從於種種偏見甚至壓力。他向我們顯現了一種批評的良知和倫理。他避開詩壇上那些種種的權力和利害關係。他只是為他心目中的詩歌和價值而工作。他所做的工作,讓人們在一個沮喪的年代再次感到了從事詩歌的意義。這裡我還想特意指出,即使對他喜歡的詩人,他也不盲從。他該有所保留就有所保留。他保持了他的誠實,也保持了作為詩歌批評的尊嚴。

阿多諾晚年曾這樣講過:知識分子的希望不是對世界有影響,而是某天、某地、某人能完全瞭解他的寫作。這種希望,也就是「一種絕望背景下的希望」吧。

劉春對中國當代詩歌持續的關注,讓我再次感到了這種希望。長久以來,許多中國詩人的寫作,並沒有得到充分、深入的閱讀和認識。看來它只能「對個別的心靈講話」。不過這樣也好,正好合乎其性質。這也會把它們留給未來。這裡,我不禁想起了詩人藍藍寫礦工的一句詩「作為剩餘,你卻發出真正的光芒」。

那些真正的詩人和詩歌研究者,都是這樣的「礦工」。

到目前為止,劉春已出版和即將出版好幾本詩歌批評隨筆方面的書了。這不僅使我們感到了他的熱忱。正好在他請我為他這本《一個人的詩歌史》作序的時候,我從書店買回了列夫·洛謝夫的《布羅茨基傳》。這本書我一讀就很難放下。洛謝夫在這本詩人評傳後面的訪談中談到他很早就和布羅茨基認識,但直到第一次聽到布羅茨基的朗誦,這才意識到出現在他面前的是怎樣的一個詩人,「因為我似乎感覺到,我聽到的詩源於某個人的夢,也是我始終夢寐以求的,似乎是某人捕獲了它,把它寫了下來」。

這樣的時刻,對於我們每一個人來說都會是一個重要的、天啟般的時刻。願劉春在這條道路上繼續走下去,不斷帶給我們「從深海聽到的詞」(策蘭語),或者如海子所說,把那「幸福的閃電」告訴他的,也告訴給我們每一個人。

2009年11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