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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愛與潛意識壓抑力[1]

他倆在週六偶爾會光顧的那家咖啡館,點了一份炒蛋,聊聊一周的情況,讀讀報紙。柯爾斯滕正和拉比講她朋友肖娜的頭疼事:她的男友阿拉斯代爾突然被派去新加坡工作了。她應該跟他去嗎,肖娜不知道(他們在一起已經兩年了),或者還是待在因弗內斯那家她剛剛獲得升職的牙科診所?不論如何衡量,這都是一個重大的決定。但柯爾斯滕語速太慢,而且也偶爾跑跑題,所以拉比也就一邊瞅瞅《每日紀事報》上的新聞。最近有一些駭人的事件被報道出來,發生地的地名都非常好聽:一位歷史代課老師在位於洛赫蓋利附近的家裡,用一把古劍把自己妻子斬首了;而在奧赫特馬赫蒂,警察正在追捕一位五十二歲的父親,他和自己十六歲的女兒生了一個孩子。

「汗先生,如果你再繼續當我的話都是背景噪音,你可以隨心所欲地充耳不聞,那麼我保證,你會發現洛赫蓋利那個可憐的女人的遭遇,簡直就像迪士尼樂園的體驗一樣美好。」柯爾斯滕說著,用一把(鈍)刀重重地戳他肋骨。

然而,吸引拉比的,並非只是法夫大區的亂倫案和肖娜的困境。他關注的,還有第三件事。安格魯和瑪麗亞經營這家咖啡館已經三十年。安格魯的父親,來自西西里島,二戰時是奧克尼群島[2]上的在押犯。這對老夫婦有一個二十一歲的女兒,叫安東內拉,她剛剛從位於阿伯丁的北東蘇格蘭大學[3]的餐飲與酒店管理專業畢業。沒有要務在身時,她便在咖啡館做幫手,來回奔波於廚房和用餐區,能一次上四份餐;她優雅地穿梭在餐桌之間,一邊不斷地提醒說,盤子很燙。她個子高挑,身體壯碩,個性寬厚,而且特別漂亮。她和老主顧愉快地談論著天氣,還和一些看著她長大的常客聊聊自己的近況。她對對面桌上那幾個開朗的年老女士說,她眼下尚無男友,並補充說,她一點也不在乎——還說,不,她從來沒嘗試過網戀,那不是她的風格。她脖子上的一條項鏈上,掛著一個碩大的十字架。

當拉比看著她時,不由自主地,他的一部分思緒摒棄了它正常的職責,開始天馬行空地聯想一系列場景:咖啡機後面那段樓梯一直通到上面的公寓;安東內拉的小房間裡亂糟糟地堆著還沒開封的盒子,是她從大學帶回來的;一束晨光落在她烏黑的頭髮上,令她白皙的皮膚透射著一種靜謐之美;她的衣服凌亂地堆在椅子上,安東內拉自己則躺在床上,修長、健壯的腿大張著,除了那個十字架,她一絲不掛。

在西方,基督教的觀點是,性只能伴隨愛而生。該宗教堅持認為,互生歡喜的兩個人,必須並且只可把身體與眼神保留給對方。若對陌生者產生性幻想,便是放棄愛的真正精神,是背叛上帝和自己的人性。

如此既感人至深也令人生畏的戒律,並未追隨著曾經贊成它們的信仰的衰敗而全然消失。在有神論的理論基礎明確不復存在後,它們似乎又已經融入了浪漫主義的意識形態,與愛情中高度重視的性忠貞觀點一致。世俗凡間的一夫一妻制,也被視作情感承諾和美德的必要而至高無上的體現方式。我們的時代顯著保持著早期宗教的基本要義:真正的愛情必須具備全心全意的性忠誠。

拉比和柯爾斯滕手拉著手,慢悠悠地步行回家,偶爾停下來在某家商店看看。這會是非常溫暖的一天,大海成了藍綠色,天幾乎有些熱了。柯爾斯滕先去洗了澡,待倆人都洗畢,他們上了床,覺得送走漫長辛苦的一周後,應該放縱一下。

他們樂於在做愛時編造故事。一方開了頭,另一方便接著講,然後再循環續下去。情節可以很極端。「放學後,教室裡空蕩蕩的,」有一次,柯爾斯滕這樣開頭。「你已經說了讓我晚點走,這樣我們就可以再過一遍我的文章。我很害羞,容易紅臉,因為我接受的是嚴格的天主教教育……」拉比會添加一些細節:「我是地理老師,是冰川研究專家。我的雙手在顫抖。我摸了你的左膝,幾乎不敢相信……」

迄今,他們合作的故事中,主角有迷路的男登山運動員和足智多謀的女醫生、他們的朋友邁克和貝爾,以及一個飛行員與她的保守但好奇的乘客。所以,今天早上,拉比一時興起,想發起一個有關女招待、十字架和皮鞭的故事,這從結構上說,並沒什麼不同尋常。

相對於基督教和浪漫主義的宗旨——性和愛理應密不可分,還有另外一種觀點,時常在力爭躋身正派人的圈子為人所聞。這種浪子理論否認愛情與絕對忠貞之間有任何內在的邏輯聯繫。它倡導說,對情侶雙方而言,偶爾與毫無感情但彼此卻強烈吸引的陌生人做愛,這可以是水到渠成,甚至有益健康。性不必總束縛於愛。有時它可以——這種哲學認為——是純生理的有氧運動,不摻雜實質情感。其擁躉們認為,只可與愛的人做愛,這觀點的荒謬,猶如只有已婚夫婦才可以共打羽毛球或跑步一般。

當下,這觀點顯然尚屬少數派。

拉比在鋪設場景:「咱倆在意大利一個海邊小鎮,也許是裡米尼[4],我們已經吃了些冰淇淋,可能還有開心果;這時,你注意到了那個女服務員,她人靦腆,但很友好,毫不做作,散發著母性和迷人的純真。」

「你說的是安東內拉。」

「不一定。」

「拉比汗,閉嘴!」柯爾斯滕譏諷說。

「好吧,那就是安東內拉吧。我們對安東內拉建議說,等她下班後,她也許想來我們的酒店,喝點格拉巴酒。她受寵若驚,又有點尷尬。要知道,她已經有男朋友,叫馬可,是當地汽修廠的技師,特別愛吃醋,床上功夫又特差。有些事,她幾年前就想嘗試,可他都一口回絕。它們在她腦子裡揮之不去,她接受我們不同尋常的提議,部分原因也在此。」

柯爾斯滕一言不發。「現在我們回到酒店了,房間裡有一張帶老式黃銅床頭的大床。她的皮膚好柔軟。她的上唇濕漉漉。你去舔了它,然後你的手溫柔地劃過她的身體。」拉比繼續著,「她還穿著圍裙,你幫她脫下。你知道她溫柔美好,可你也想以一種純僱傭的方式對她,所以才會需要有皮鞭。你把她的胸罩拉上去——是黑色的,或者不,可能是灰色的——然後湊過去,把她的胸含進嘴裡。她的乳頭硬硬的。」

柯爾斯滕還是緘默不語。「你向下移動,把手放進她意大利蕾絲短褲裡,」他接著講,「突然你感覺你想舔她兩腿之間,於是你讓她趴著,開始從後面探索她。」

至此,拉比的故事搭檔的沉默,開始讓人感到壓抑了。

「你沒事吧?」他問。

「我沒事,只是……我不知道……你用這種方式想像安東內拉,很怪異,有點變態,真的。她那麼可愛,她讀中學時我就認識她了;現在她父母特別驕傲於她的優秀。我討厭那種老套的故事,一個男人坐在那兒看兩個女人互舔。坦率講,有點愚蠢和色情。說到菊花,坦率講……」

「對不起,你是對的,這很荒謬,」拉比打斷她,突然意識到自己愚蠢透了。「把我剛才說的一切都忘了吧。不應該讓這種事發生在我們和布廖斯基咖啡館之間。」

浪漫主義並非只在促進一夫一妻制性愛的威信;它同時也令任何婚姻外的性趣顯得愚蠢而無情。它強有力地再定義了渴望與非固定性伴侶發生肉體關係的意義。它把婚姻外的每一點性趣變成了一種威脅,通常已幾近情感災難。

依據拉比的幻想,這本該是一次溫柔而愉快的歡會。他和柯爾斯滕會在咖啡館與安東內拉聊聊天,他們仨既感到緊張,又互相頗為吸引;然後他們立刻買單走人,回到默奇斯頓大道。安東內拉和柯爾斯滕會先親暱一番,而他則坐在扶手椅上觀戰,然後他會取代柯爾斯滕,和安東內拉做愛。這感受熱情而刺激,但就婚姻而言,就拉比對柯爾斯滕深沉的愛而言,又毫無意義。之後,他會步行送安東內拉回咖啡館,誰都不再提起這段插曲。它並非鬧劇,沒有佔有,也與愧疚無關。聖誕節時,他們還可能給她買份水果蛋糕,送張賀卡,以答謝那場狂歡。

儘管當今時代不乏自由氣息,但若以為「怪異」與「正常」的區別已銷聲匿跡,這實屬幼稚。它從來都安然存在,坐等著恐嚇那些質疑愛與性的規範約束的人,驅趕他們回歸正常。如今,穿短褲、露肚臍、婚姻無關性別,或看點黃片取樂,可能都已屬「正常」;但篤信真愛只可一夫一妻、慾望只該聚焦一人,也是不可或缺的「正常」。若質疑這一基本原則,便存在被公開或私下被駁斥的危險,並被祭出那個最是懊喪、刻薄和羞恥的詞彙:變態。

拉比絕非善言之人,長久以來,在闡述比較激烈的個人觀點時,他總感覺障礙多多,顧慮重重。當他老闆埃文宣佈公司要側重石油行業、減少當地政府合約的新戰略時,換作其他人也許會要求開個會,和老闆到頂樓可以鳥瞰卡爾敦山的會議室裡待上半小時,解釋這種策略調整不僅錯誤而且可能危險,可拉比沒有。相反,他保持緘默,只是說教式地評論了幾句,幻想有他人奇跡般地從中推斷出他的異見。同樣地,當他意識到那個受雇協助他的初級員工傑瑪弄錯很多測量結果時,他內裡沮喪,卻從未和她提及問題所在,只是默然自行完成,留下這年輕姑娘驚訝於新差事工作量之少。他並非蓄意諱言、操縱或孤僻;他只是不自主地放棄了他人,放棄了自己說服他人的能力。

在光顧布廖斯基咖啡館並經歷了有關安東內拉的難堪事件之後,那天餘下辰光裡,拉比和柯爾斯滕之間的氣氛有些緊張,這是他們性愛無疾而終時常有的局面。潛意識裡,拉比為自己的束手無策感到失望和惱怒。畢竟,當伴侶無意於和一個熟諳盤盞且碰巧適合圍裙裝的、剛畢業的大學生來個「三人組」時,就小題大做,這有失妥當。

實質上,善言者必須具備一種能力:不為自己個性中更成問題、更怪異的一面所困擾。他們可以正視自己的怒火、性取向,以及不被認同、尷尬或落伍的觀點,而不至喪失信心或陷入自我厭惡。他們可以清楚地闡述自己,因為他們已經建立起一種極大的自我接受度。他們足夠欣賞自我,從而相信,只要有足夠的能力去展現自己,輔之以適度的耐心和想像力,他們便理應獲得一份友善,並且能夠獲得。

這種善言之人,必然是在孩提時代與自己的照護者相處融洽;照護者知道如何包容他們的挑剔,從來不要求他們討好於人,或做到完美無缺。此類父母能夠接受他們的孩子可能偶爾——至少一段時間——與眾不同,具有攻擊性、易怒、刻薄、古怪或悲傷,但仍舊值得關愛。於是,此類父母便創造出一種寶貴的勇氣之源,令他們的子女在最終長大成人後,依舊保有坦率,可以直接溝通。

拉比的父親個性沉默,為人苛刻。自他這一代,才擺脫了巴勒

貝克[5]附近小鄉村的赤貧和農工的命運,他是家族裡逃離故里、接受大學教育的第一人,但他依然承襲著悠久的祖傳遺風,對權威謹小慎微。直抒胸臆不是汗家族的標準做派。

拉比母親給予的人際溝通的引導也不盡人意。她極度愛他,但她需要他維持著某一種狀態。每當她結束飛行任務,回到氣氛焦慮的貝魯特和自己的婚姻狀態中,她兒子總見她眉頭緊鎖,他認為自己絕不可再給她添堵。他只想讓她輕鬆、令她笑顏綻放。對於自身的任何焦慮,他會反射性地掩藏起來。他的職責便是維護她的完好無損。他不能把自己真正遭遇的棘手事太多告知於她。

因而,在拉比的成長歷程中,他把愛解讀成是他人在獎賞自己的乖巧而非率真。作為成年人,且身為人夫,他不知該如何讓一些事物協調連貫、不受制於他自身的非規範部分。他的神秘莫測與猶豫不決,並非出於傲慢,或認為妻子無權瞭解真實的自己。相反,他只是純然恐懼因為見證人的在場,他的自我厭惡會加劇到無法承受的地步。

若拉比並非如此恐懼自己的想法,他也許可將慾望勇敢地呈現在柯爾斯滕面前,就好比自然科學家將某種新發現的奇特物種,展示給同事,然後兩人可共力去探索它、適應它。但他本能地認為,關於自身的相當大一部分,不予共享是明智之舉。他過於依賴柯爾斯滕的愛,以致不能把自己在力比多驅動下的神遊之所,一一指認給柯爾斯滕。她因而也永遠不會知道,韋弗利車站那報刊亭的錢櫃後面,有她丈夫念念不忘的女人;在她生日之夜,他對她的好友安娜好奇心大動;漢諾瓦街那商店裡的連衣裙惹得他興奮不已;長筒襪讓他浮想聯翩;或與她同榻時,偶爾會有女人的臉龐不自主地閃現在他腦海內。

以性冒險與表裡如一為特徵的第一興奮期已然告終。如今,於拉比而言,與袒露真實的內心相比,尤為重要的是,他需要保持對柯爾斯滕的吸引力。

善聽者與善言者同等重要,不可或缺。此處,非凡的自信也是關鍵——面對豐富的、可能挑戰某些定論的信息量,他們有能耐不亂陣腳,不隨意動搖。善聽者淡定應對他人可能臆想出來的混亂局面,他們閱歷豐富,知曉一切終將回歸本位。

個中責任,並不獨在拉比。除了幾近脫口而出「怪異」「變態」之類的詞彙,柯爾斯滕在營造啟示性氣氛方面,幾無建樹。同樣,她使用這些字眼,並非出於厭惡或蔑視,而是害怕默許了拉比的幻想,最終便是愈加放縱它們,從而令他們的愛受到削弱。

如果調個角色,換種心情,她可能會以如此言語回應丈夫的狀態:這種非同尋常的白日夢屬於異質,不為人熟知,坦白講,讓我很噁心,但我還是有興趣傾聽,因為相比於我個人的舒適,更為重要的是,我有能力自如應對真實的你。剛剛在幻想安東內拉的人兒,正是與我在因弗內斯成婚的人,也是在我們抽屜櫃頂部的那張照片裡瞪著眼睛的小男孩。儘管他的想法有時可能令我不安,但他是我愛的人,我不願把他想得太壞。你是我最親密的朋友,我想要瞭解你的思想,不論它們多麼冷僻怪異,我都可安然接受。我永遠無法完全遵照你的意願行事,或成為你想要的任何模樣,反之亦然;但我想我們可以成為敢於將真實的自己告知彼此的那種人。另有一種選擇是沉默和謊言,但它們是愛情真正的敵人。

抑或相反,她可以將自己惱怒背後的脆弱展露無遺:「我但願自己成為你的一切。我但願在我之外,你再無這種需求。當然,我並不真認為你對安東內拉的幻想醜惡可憎;我只是希望你永遠沒必要去幻想他人。我知道這很瘋狂,但我最大的願望便是以己一身,全然滿足你。」

結果,拉比沒有提起,柯爾斯滕沒有傾聽。相反,他們去看了電影,一起度過了一個非常愉快的夜晚。然而,在他們愛情的發動機房內,警燈已然亮起了。

當伴侶很少再提及那些令我們害怕、震驚或厭惡之事,便是我們需要開始警覺之時,因為它也許便是最明確的信號,不管對方是因為善良,還是出於令人動容的擔心、擔心失去愛情,都表明我們不再被坦誠相見,或已被屏蔽在幻想之外。它也可能意味著對於有悖期望、因此越發危及期望的信息,我們已經不由自主地充耳不聞。

拉比任憑自己遭受部分誤解,而且下意識地責怪妻子不接納自己怯於闡明的那些本性。而柯爾斯滕一方,則從不敢探問丈夫,除去她的戲份,他的性心理還有什麼真實內容;於是她選擇不去深刻正視自己如此害怕尋究更多真相的原因。

至於拉比性幻想中的那位黑髮姑娘,她的名字很久沒再出現在他們的對話中,直到有一天,柯爾斯滕從布廖斯基咖啡館喝咖啡歸來,帶回一些新聞。安東內拉搬去了北方,在西海岸的阿蓋爾郡一家小型豪華酒店做前台接待主管,而且已經與那兒的一位客房管理員——一個年輕的荷蘭女人,陷入熱戀,她父母起初震驚不已,但最終還是化驚為喜,安東內拉準備數月內便與她在阿珀爾多倫市舉行盛大的結婚典禮。拉比以幾近令人信服的全然冷漠應對著這則新聞。他選擇了愛,而非力比多。


[1]隸屬精神分析學範疇,意指人們的心理阻止意識產生對某些事物的渴望,同時產生了潛意識壓抑力,與自身的防禦機制一同進行人們對希望和感情的抑制。

[2]英國蘇格蘭東北部群島。

[3]成立於二一三年十一月,是由阿伯丁大學和班夫&巴肯大學合併而來,位於蘇格蘭阿伯丁市。

[4]意大利東北部港市。

[5]黎巴嫩東部的一個城鎮,位於貝魯特東北部。它是古代腓尼基城的遺址,那時可能是用於朝拜太陽神的地方,現在因其大量的羅馬遺跡而聞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