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慍怒

好一段時間,外人於他們而言,皆是多餘。相識之前的老友們,他們一個也不想見。然而,後來愧疚感和新的好奇心佔了上風。因為拉比的朋友都分散在世界各地,這便意味著他們與柯爾斯滕的朋友見面機會更多。柯爾斯滕的阿伯丁大學同學經常週五在「弓」酒吧聚會。從他們家前往,需要穿過整個城市,不過這家酒吧有好多種威士忌和精釀啤酒——可是,在柯爾斯滕勸說拉比參加的那個夜晚,拉比卻只點了蘇打水。這與他的宗教信仰並無關係,他不得不解釋說(五次),他只是沒興致喝酒而已。

「『兩口子』,哇譸!」凱瑟琳說,聲音裡含著一絲嘲諷。她是不婚主義者,對於與她的觀點相左的已婚者,她總能作出最得體的回應。當然了,對拉比和柯爾斯滕來說,兩口子聽著也有些怪異。他們也經常給這類稱呼加上諷刺性的引號,以減輕它們的份量和突兀感,因為他們認為這些詞彙跟自己壓根沒關係;它們令人聯想到的,是更年長、更成熟、更痛苦的對象,而他們並非如此。「汗太太回來啦。」柯爾斯滕到家時,喜歡這樣大聲喊叫,打趣著這個他倆都不太認可的身份。

「對了,拉比,你在哪兒工作?」穆雷問道。他留著大鬍子,說話粗聲粗氣,在石油行業工作,上大學時,曾是柯爾斯滕的仰慕者。

「在一家城市規劃公司。」拉比告訴他說。他明顯感覺自己有點娘娘腔,在有更硬朗的男性的場合,他時而會這樣:「我們做的是城市空間區劃。」

「等等,夥計,」穆雷說,「我沒太聽明白。」

「他是個建築師,」柯爾斯滕解釋說,「他也設計民用住宅和辦公樓。等經濟形勢好了,設計範圍可能還會更廣。」

「我懂了,我們就在這些黑咕隆咚的地方,坐等經濟復甦,然後重返聚光燈,去建造下一組吉薩金字塔[1]嗎?」

穆雷被自己這番無趣的嘲弄逗得哈哈大笑起來,聲音尤其響亮。拉比並不在意他的言行,倒是惱怒柯爾斯滕參與的方式。她手裡端著剩下的酒,頭朝這位大學的老朋友靠過去,和他一起開懷大笑,彷彿他的話語真的特別有趣一般。回家的路上,拉比異常沉默,然後他說自己累了。當被問到有何不適,他用那句著名的「沒什麼」作答;一回到尚有新鮮油漆味的家,他便徑直走進那間有沙發床的書房,然後砰地關上門。

「喂,別這樣!」她抬高聲音喊著,以便他能聽到,「至少得告訴我是怎麼回事。」

他的回答則是:「去你的,別煩我。」這種話語,有時候透射的其實是恐懼。

柯爾斯滕給自己泡杯茶,然後進了臥室。她堅持認為——其實並非全然無感——自己並不知道新婚丈夫(他與「弓」酒吧的氛圍確實格格不入)因了何事如此煩心。

慍怒的核心,其實是一個令人費解的混合體:強烈的憤怒,與同樣強烈的、不願言說憤怒所為何事的渴望。慍怒者迫切需要對方理解,卻又絲毫不幫助對方理解。正是對解釋的需求,形成了侮辱的核心:如果對方尚需解釋方可領悟,那麼顯然,他們不配得到解釋。我們還需補充一句:這是慍怒者的特權,它代表他們足夠尊重、信任我們,認為我們應該領會他們沒有言說的傷害。這是愛情古怪的饋贈之一。

最終,她下床,敲響書房的門。她母親總說,吵架不過夜。她依然在對自己說,沒明白出了什麼狀況。「親愛的,你這舉動就像兩歲的孩子。咱倆是同心同德,你忘啦?你至少該解釋下你為什麼會這樣。」

在塞滿建築書籍的小書房裡,那個巨嬰在沙發床上輾轉反側,腦袋裡只想著自己絕不心軟;而且毫不相干的是,看著旁邊書架上那書的書脊上幾個燙金字「密斯·范·德·羅厄[2]」,他覺得那麼陌生。

對他而言,這種狀態並不尋常。在過往戀愛中,他一向都是竭力更寬容的一方,但柯爾斯滕的樂觀和堅強把他推向了另一邊。如今,輪到他躺在那裡,煩心、失眠。為何她所有的朋友都討厭他?她不覺得他們過分嗎?她幹嗎不介入,來幫助他、保護他?

慍怒,是在致敬一種美麗、危險的理想狀態——它可回溯到我們最早的童年時期:承諾締結無言的默契。在子宮裡,我們從來無需解釋。我們的每一點要求都會被滿足。暖心的慰藉總是適時到來。這種田園詩般的生活,會持續到我們的幼年。我們不必為任何要求開口:善良的大人們自會猜度。他們能看透我們的眼淚、我們的咿呀兒語和我們的困惑,去發現我們尚無能力去表達的煩惱背後的因由。

這,也許便是為何在人際交往中,當一方可能無法正確解讀另一方時,即便是最富口才之人,也不願闡明真實緣由。只有無需言語且又精準的讀心術,方真正標誌著對方值得我們信任;只有當言語已是多餘時,我們才會確信,自己獲得了真正的理解。

當他再無法撐下去時,他躡手躡腳回到臥室,挨著她端坐床邊。他想喚醒她,可看到她聰慧、善良的臉龐休憩著,又覺得就如此便好。她的嘴微張著,他能聽到她極輕微的呼吸;街上燈光透了進來,他可看到她胳膊上的汗毛。

來日清晨,天清涼,但陽光燦爛。柯爾斯滕先起床,準備了兩個水煮蛋,一人一個,還有一籃子切得整整齊齊的麵包。她看著花園裡的柳樹,感恩著這大千萬物帶給人的踏實與適宜。當拉比走進廚房時,頭髮蓬亂,略帶窘色;他們以沉默開局,最終相視而笑。午餐時,他給她發了一個電郵:「我有點瘋了,抱歉。」雖然她正等著去開一個理事會會議,卻還是秒回:「如果不瘋一下,生活就太無聊了。而且孤單。」這場悶氣,便再無人提起。

理想的狀態在於,作為慍怒者的特定火力目標,我們應該持有最溫柔的笑容。我們應該認可一個動人的悖論——慍怒者也許已是六英尺有餘的職場之人,但真實情勢卻是全然相反:「在內心深處,我依然是個嬰童,此刻我需要你變身高堂。我需要你準確地猜測出我痛苦的真實原由,就如我尚在襁褓、我對愛的概念初生成時那樣。」

若將愛人的氣惱視作嬰童的耍小性子,這便是給予最大可能的善解人意。我們過於敏感地認為,被視作少不經事,乃是對方居高臨下之態;我們卻忘了,人們間或會忽視我們的成人身份,只為與我們內在的那個失望、憤怒、口齒不清的幼童和諧相處並原諒他,也是我們最大的特權。


[1]吉薩,埃及東北部城市,尼羅河下游西岸,同開羅隔河相望,為遊覽勝地,南郊八公里的沙漠中有金字塔。

[2]德國建築師,最著名的現代主義建築大師之一,與賴特、勒科比西埃、格羅皮烏斯並稱四大現代建築大師。密斯堅持「少就是多」的建築設計哲學,在處理手法上主張流動空間的新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