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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的經典

我生於1963年,應該說還是個不錯的年頭——我沒有飢餓的記憶,三年自然災害剛剛過去。所以長大後與幾個比我年長三四歲的朋友玩,他們就會擺譜:沒經過三年自然災害的人就是幼稚。他們洋洋得意,因為餓過。

我母親見過一個人活活餓死,一個活人,是怎樣餓死的。她一天見到巷口圍了一堆人,正想走過去,她膽小,只要見一堆人圍著,也不管什麼事,就先心跳。鄰居小女孩恰巧一轉身,看到我母親,就喊:

「阿姨,阿姨,快來看餓死人!」

看完餓死人——人餓死之際抽搐著,會縮小,像揉皺一張紙。我不知道這是我母親的說法,還是我的想像——我母親嘔吐。餓死的是一個孩子。我也不知道這嘔吐是看到孩子餓死呢,還是妊娠反應。母親語焉不詳——她一直沒告訴我是哪一年見到的,只籠統稱說為三年自然災害。如果是1962年,也有可能這嘔吐是妊娠反應吧。該懷上我了。一邊在死,一邊要生。

後來我母親就把這件事當作經典——常常向我說法。我太挑食了,她就說。後來我有了點正義,有了點同情心,就問道:

「你看著那個孩子餓死,就不想給他一點吃嗎?」

母親回答:

「那時候自己都沒吃。」

我緊追不放:

「怎麼你沒有餓死?」

祖母聽見,一巴掌打向我,連聲怒斥:

「孽子!」

餓死的是一個孩子,在巷口。我的祖母閉口不談這件事。巷裡的老人們也閉口不談這件事。他們覺得一個孩子餓死在他們生活了幾十年甚至幾代的巷口,總不是件光彩事。他們覺得臉上無光,覺得不道德、可恥,覺得自己一世清白,被一個孩子——一個外來的、不知名的孩子餓死在巷口而被玷污。二十幾年後,我去走訪巷裡的老人,有位老人說:

「餓死孩子?這件事不知道。我在這條巷住一輩子,從沒聽說過。」

我母親見過一個孩子活活餓死的這件事,像是我童年的經典,六十年代的經典。我與母親常常會談起它,經典常讀常新,但也有套路。母親總是先用這個經典來教訓我的挑食或者厭食,接下來是我對這個經典追問,最後是母親力求經典回答。

「你看著那個孩子餓死,就不想給他一點吃嗎?」

有一次,母親回答:

「人在自身難保的時候,怎麼可能去救人!」

但那個年代卻是一個充滿幻想的年代,小巷裡的粉牆上,刷著這樣的標語:

無產者只有解放全人類才能解放自己

巷口,餓死的一個孩子,縮小,像一張紙揉皺。巷口,巷口照例有一根電線桿。六十年代的電線桿木質的,是一根原木。夜晚,一盞路燈泡出熱氣,照著冷冷清清的石子路。冬天的電線桿周圍偶爾有雪花飛舞;夏夜的電線桿周圍常常有蛾子環繞——環繞電線桿頂頭的路燈飛舞,燈光一盞苦茶的顏色。燈光也有苦茶的味道。

六十年代的人們,幾乎沒有夜生活。即使精力充沛的青年,聽完廣播,也上床睡覺。廣播在20:30後結束——地方台轉播完中央人民廣播電台「新聞聯播」,就迅速結束。客堂頓時暗淡下來。

但我在六十年代,卻有過幾次夜生活。那時一有「最高指示」,即使深更半夜,單位裡也要組織遊行。敲鑼打鼓呼口號,迎接「最高指示」指示到底——底層。而那時「最高指示」常常是在深更半夜傳達。那時的人消息靈通,未卜先知,有一次,正吃著晚飯,姑母單位裡的一個人來了,說,今晚要晚點睡,估計有「最高指示」。晚飯後,我洗腳上床,姑母客堂裡轉來轉去,叔叔一邊很羨慕地看著,他還沒有工作,所以也就輪不上迎接。聽完「新聞聯播」,叔叔也睡了。大概已近22:00,我被姑母搖醒,姑母說,走,我們去吃餛飩。

姑母等「最高指示」等餓了,也等煩了。我們住在市中心,市中心有個廣場,也是市裡唯一的廣場,遊行隊伍從四面湧來,到廣場上集合,宣誓、慶祝、「擁護」、「打倒」一番之後,風流雲散。所以姑母既是帶我去吃餛飩,也是想去廣場看看動靜。祖母說都這麼晚了,餛飩店早打烊。姑母說:

「今晚等最高指示,餛飩店也要遊行,不會打烊的。」

那時候一說餛飩店,大家都知道是市中心那家。因為那時候市裡只有這一家餛飩店,飲食行業的龍頭老大,所以遊行是斷斷少不了它的。餛飩店裡果然燈火通明,我才吃幾隻,就見店裡有些騷動起來,姑母說:

「快吃快吃,『最高指示』要來了。」

這時,一個胖乎乎的人,戴著白帽,穿著白衣,有人喊他主任,他大概是餛飩店主任,站在門口急喊:

「打烊打烊打烊,『最高指示』來了!」

我還沒吃完餛飩——一碗餛飩十隻,還剩六隻呢,或許還剩七隻,我記不清——就被姑母攥緊手臂,拖拉著朝廣場跑去。

廣場上人山人海,高音喇叭,明燈,標語,旗幟。姑母終於找到自己的隊伍。一個人走來,給她一面旗,紙做的,紙做的小彩旗。他看看我,也塞一面旗給我。姑母的小彩旗火紅,我的小彩旗黃的,或許翠綠。

迎接「最高指示」結束,那一個人又來,發給姑母一塊「杏仁酥」,那一個人看看我,我以為也要發一塊給我,但他掉頭走了。

都是如此,夜裡迎接「最高指示」,結束時都要發點糕餅。姑母深更半夜被「最高指示」指示後,第二天吃早飯我一般能吃到「杏仁酥」「襪底酥」「棗泥麻餅」。棗泥麻餅屬於奢侈性食物,迎接「最高指示」之際恰逢領袖生辰之時,才吃得到。

「襪底酥」,僅僅樣子像布襪的底,決沒有布襪或穿過的布襪味道,你們盡可放心食用,我敢向毛主席保證。

「向毛主席保證」,那時的口頭語。

小辮子拿過我的玻璃彈子,被他一打,打到陰溝裡。

我要他賠,小辮子說:

「向毛主席保證,我明天賠你。」

他見我一臉不相信,就撩起左袖管,用右手在左手臂上砍三下,小辮子說:

「『噠噠噠』騙你,我向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毛主席保證,明天賠你一隻玻璃彈子。」

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在我們所見的畫片上所聽的廣播中,都排在毛主席前面,我們就覺得他們比毛主席還大。在「向毛主席保證」前加上「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也就是加強保證的信用。而撩起左袖管,用右手在左手臂上砍三下,邊砍邊說「『噠噠噠』騙你」,也是60年代的時尚,與「向毛主席保證」這一句口頭語一樣,一直流行到70年代末——在我們成長的歲月,在我們童年的時候,在我們成長的歲月。

看槍斃人,那是我童年的另一個經典——經典故事,留作下回回憶吧。

幾個60年代出生的人回憶著60年代,一個朋友說,那時候對他而言,是個節日,他父母雙知識分子,家教較嚴,他一直低聲下氣,不料時候一到,該他揚眉吐氣,他去圖書館燒書,他到老師家抄家,他把右派家養的母雞抓來,在肛門裡塞一隻鞭炮,然後點著,「彭!」

想不到這個動不動引經據典間或說上幾句洋文的副教授——坐我對面,曾有這樣的童年生活。

人人都有一份——生於60年代的人債台高築。

60年代,我生活的城市是江蘇省蘇州市。

60年代,我居住的小巷是調豐巷。

60年代,市中心廣場是東方紅廣場,但市民叫慣察院場。

60年代,市中心廣場附近餛飩店招牌是井岡山餛飩店或者延安餛飩店,但市民叫慣綠楊餛飩店。

2001年,我離開江蘇省蘇州市,已近四年。

2001年,我居住的小巷調豐巷早在七八年前拆掉。

2001年,市中心廣場在十幾年前已被建成商業區,並恢復舊名察院場。

2001年,察院場附近井岡山餛飩店或者延安餛飩店招牌恢復舊名綠楊餛飩店,也已二十餘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