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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它一年

春天,吃它一年的開始,這開始綠油油,讓人心曠神怡。只是太短暫了。

「杯盤草草燈火昏」,如果講時令的話,這個名句放在夏天似乎最為合適。這樣想,大概與我在江南生活有關。江南之夏,到了吃夜飯時,人們紛紛抬桌搬凳,坐到弄堂裡,邊吃夜飯,邊乘風涼。在坐下的地方灑些井水,不一會兒,路燈亮了。黃色的木頭電線桿,燈火,也像這電線桿,是黃色的,昏昧的。凳子上坐著大人小人,桌子上杯盤草草,吃的菜大抵一樣。

這時,人的口味變得清淡,誰家桌上出現一碗紅燒肉,鄰居會為他們的好胃口驚訝,背地裡還要嘀咕,「不怕吃壞肚皮」之類的閒話。

不是說江南人一到夏天,就不開葷。鹹鯗魚燉蛋,飯桌上只要有這道菜,飯會多吃。這道菜色澤誘人,隔水燉時,雞蛋是不打散的,蛋黃金煌,蛋白在魚身霜凝雪結,看看也清涼。

老好婆們冬天裡醃的鹹魚鹹肉,這時,都拿出來。其實也吃得差不多了,因為在春天裡就不時剁一塊鹹魚,割一片鹹肉。鹹肉像是中藥裡的甘草,撲克牌裡的百搭,而最好吃的,還是鹹肉冬瓜湯,再放上些浙江天目山扁尖。鹹肉肥瘦參半,冬瓜皮與瓤拾掇乾淨,尤其是靠瓤部分,發軟發泡的一概削盡。

煮爛的冬瓜塊盛在淘米籮裡,瀝水備用。

冬瓜還可燒蝦米湯,這也是常吃的,習慣上叫「冬瓜蝦米湯」,不叫「蝦米冬瓜湯」。而「鹹肉冬瓜湯」一般不叫「冬瓜鹹肉湯」,食品之中也有排名先後問題。

除了鹹魚鹹肉,也會吃些鮮肉,一般是炒肉絲。茭白炒肉絲,搾菜炒肉絲。也用肉絲燒湯,常吃的是肉絲搾菜蛋湯。

鹹鴨蛋是此時佳品,吃的時候一剖二,或一剖四,如果拿起鹹鴨蛋就往桌上一磕,老人們認為這很粗魯。

六十年代,醬園店裡有一種醬西瓜皮出售,已經斷檔三十年,記憶中是脆裡帶著韌勁。記得父親避難城外,想吃的就是言橋頭醬園店裡的醬西瓜皮,曾托人捎了口信,他的姑母,也就是我的姑祖母,一手托著一玻璃瓶醬西瓜皮,一手牽我,去城外看他。

毛豆子炒蘿蔔乾——吃吃毛豆子炒蘿蔔乾,一個夏天過去了。

烤白薯也就在北京街頭出現。飲食上的差異,是最讓人驚訝的,且記憶深刻。前不久在國子監遇到位老者,和我閒聊,以為碰到南京人,就說起五十年前他在南京見到兩樣東西感到奇怪,一是南京的燒餅有長條的,二是把白薯切片,底下鋪一層碎冰,當水果賣。他的奇怪在這個地方:燒餅應該是圓的,而白薯怎麼能生吃!至今他臉上還是一副大惑不解的樣子。

秋天吃糖炒栗子,一件美事。

秋天吃新橘,也是一件美事。

秋天的吃中,以吃螃蟹為最隆重之事。

吃螃蟹,還是一人獨吃為佳,吃出個悠閒勁。其次,是兩三個好友不緊不慢地吃著。

秋天,還有兩樣好東西:鴨梨與水蘿蔔。

冬天上飯店,是件苦差事。才吃暖的身子,回家路上熱氣就全跑了。

冬天是居家的日子,把婚姻生活中的美滿發展到極致的日子,如果有婚姻的話。

說起冬天的吃,自然想到白菜。白菜好吃又好看,個頭大,敦實,也憨厚,像蔬菜中的將軍。

白菜好吃,白菜心尤其好吃,生吃,拌點鮮醬油、白糖,就羊肉湯,羊肉湯也更鮮美了。

「新聚豐」飯店,以一味家常菜聞名,即「白菜爛糊肉絲」,五六十年代的上海人,比現在擅吃,常坐早班火車趕到蘇州,來吃這味家常菜,臨走時還用備好的保溫瓶再帶上一瓶,到家尚熱,正好孝敬父母。這是「新聚豐」大師傅告訴我的。

我在七十年代初期吃過「新聚豐」的「白菜爛糊肉絲」,那時,「新聚豐」已不做此菜,因請客的是吃客中的老法師,和店裡熟悉,他們提前準備了。我父親比較開通,他每有飯局,總帶上我。「白菜爛糊肉絲」要一夜火候,專門有位師傅看守。那天吃到的辣白菜,也極讓我回味。

現在飯店裡「白菜爛糊肉絲」,說句不客氣話,就是「白菜炒肉絲」而已。我後來吃到的,只有木瀆「石家飯店」還像點樣子。

「白菜爛糊肉絲」,在當時飯店菜單上,菜名是「白菜爛糊」,或「爛糊白菜」。

吃一款美味,是一次修行,一年過去了。